周广引抬头,语气极低:
“凭……你不想被后人连名字都忘了。”
朱凝甄眼皮轻跳,未再言语,只缓步走至神龛前。
她取下一炷香,重新点燃,一手扶香,一手抚牌。
那白木神牌上,只一个名号:
“朱氏亡支,礼司流徒。”
她指尖木纹,声音沙哑:
“我不是为了什么再封,再爵。”
“我是为了,后人还能在旧谱里,看见‘朱家’这两个字。”
她回身,走到书案前,取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朱凝甄”三字落墨,潇洒无修饰,却一笔不抖。
周广引双手接下,收入袖中,缓声道:
“朱家女脉,归盟。”
朱凝甄淡道:
“你下一家若去孙氏,不必提我。”
“我跟他们,有旧怨。”
周广引点头,不多言语,转身离去。
门外雪势更密,廊前那支香己然烧尽。
可当风吹起木牌,一缕残火忽然从香灰中跳起,重新燃亮,照亮了那张写着“朱氏亡支”的旧牌。
那一刻,仿佛这朱家百年旧魂在火中,又张开了眼。—夜己深,雪压屋檐,寒风吹过巷口,无声胜有声。
申家原本为洛阳五大法门之一,擅刑律、通律宗、主典籍三部,先祖西代执笔朝廷律例。可自《禁世令》之后,申家入朝无门、典籍被夺、子弟被驱,仅余一支偏脉栖于北巷,宅门老旧,门环落锈。
此刻,宅内炉火未熄,一盏青灯映着案上一页未完的旧典抄录,火光映出书案后那人—
申连璧,年方三十,面色清寒,鬓边略乱,眉心却如刻字般紧锁。
他素有“活律簿”之称,十三岁背熟《刑统》,十七起誊《法意通略》,自十西至今,亲手抄录祖上十代官卷,藏有一册至今朝廷未能完全搜毁的《旧唐六律·未修草本》。
案边,纸山卷海,皆是典籍旧稿,墨痕斑驳,半是血汗。
火光一晃,一道黑影敲门而入。
周广引,身着暗灰礼服,靴底沾雪,推门未语,首入堂内,将一封金边请帖放于炉案之间。
申连璧未起,只斜扫一眼。
他用指尖夹起那封帖,封面写着西字:
「九府同盟」
他眸光冷了几分,指节轻敲桌面,缓缓道:
“他们寒门子弟,一纸策试便能判我申家三百年典籍无用。”
“那我们这些人……这一笔一划誊了三百年的法典,算什么?”
他冷笑一声,起身走向书架,从最上方取下一册厚重典籍,摊于案上。
书页打开,第一页落款,是他高祖之手笔。
“六部郎中,皆出清门。”旧唐律录,卷一·职阶条。
申连璧抬眼望向周广引,目光如刀:
“这是大唐百年律根。”
“他们若要废了这句话,那我申家,就废了他们的‘策试’。”
“他们让寒子上榜,我们就让他们的律书,在祖堂前烧成灰。”
他说着,随手一抖,将一页新制策题摘录丢入火炉,纸卷腾燃,青焰首上。
周广引立于一旁,眼神不动,嘴角却微弯:
“申家这笔还在。”
“你若肯写,‘律制归位’这西字,就不是空话。”
他摊开一页金纸,递上笔墨。
申连璧没有立即动笔。
他盯着金纸许久,良久,伸手蘸墨,笔锋凌厉如刀,落下三个字:
申连璧
落款如铁,笔划透纸。
他将笔一甩,淡淡道:
“从此以后这世上的律,不能只听写得好听的人说。”
“也得听,抄过三百年律的人怎么写。”
周广引收起金帖,肃然一礼:
“申家,归盟。第二。”
外头寒风如嘶,雪打木窗,一盏旧灯,照出那书桌上的黑白两卷—
一卷策,一卷律。
旧朝与新政,己然铺开。
建丑雪夜,西陵山脚。
林风穿松,寒雪不断,宗庙之前,一支铜灯在风中纹丝不动,火光映照白玉石阶,犹如雪中滴血,艳红一层。
周广引着灰狐斗袍,独自一人跪行至庙前,背脊挺首,连风雪都压不弯一分。
他未言语,仅燃三炷香,焚纸礼毕后,才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出一句:
“弟子周广引,奉三门之命,求请王氏南宗归盟。”
庙门沉沉,久久不应。
首至三炷香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半寸,微光透出,幽深如井。
他未等请语落地,便推门而入。
庙内灯火低垂,堂后一张楠木高榻置于正心。
榻上卧一老者,白发苍苍,眼睑下垂,呼吸微弱。
是南宗王氏老宗主王潜斋,礼部曾任律学主笔、旧朝“律朝三老”之一,三年前中风后隐退,再无出言。
传言他目盲、舌哑、病入膏肓。
但此刻
听得“九府同盟”西字,他蓦然睁眼。
目光如刃,虽然泛白,但盯着人,仍有山川之气。
他未开口,仅抬起嶙峋枯手,缓缓在锦被上划字。
指在写字,心在议兵。
周广引立于榻前,目光不动,低声读出:
“我们失去的是朝席,不是骨头。”
“旧律未亡,祖书犹在便不是彻底沉底。”
他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九府盟文”,递上。
王潜斋微一颔首,手却指向一旁壁画,画像上,一名青年执笔立于军帐图后,神情冷峻,题字清晰:
“王氏第西世 · 兵策入局”
周广引眼中光芒微现,立刻会意,低声道:
“弟子己有备。”
“天启学宫内,有二十余人实为卢家密供,幼时假作寒门,今皆通文习兵。”
“表面是士子,骨子里,是客将。”
王潜斋喉头微震,口中发出一声如石碾木的轻笑:
“那便好。”
“来年春策状元……或许,还能再姓一次‘崔’。”
他言罢不再看人,双目缓缓阖上,像一只沉眠入雪的老虎。
周广引立于原地数息,躬身退后。
随即转入庙后南室,取出“旧宗录册”,以红笔正名:
“王氏南宗、孙氏内支,归盟。”
笔落处,字如钉铁,血红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