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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那张墨绿色离婚证时,张碧婷捏着纸片的手没有半分喜悦的颤抖,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冰冷的麻木。李程急于奔向他的“同类”,一个眼神同样混浊、打扮妖冶的女人,几乎是不耐烦地把三岁多、懵懂不知事的儿子拽了过去。女儿丫丫才两岁,紧紧抱着张碧婷的腿,大眼睛里满是恐惧。乾程只回到熟悉又压抑的娘家小院,空气里弥漫着陈旧农具和压抑不安的气息。张碧婷抱着丫丫,脚刚踏进院门,目光就撞上了那个斜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李程。他比一个月前更显瘦削,眼窝深陷,脸色青灰不似活人。张碧婷心头猛地一抽,身体下意识紧绷,强烈的厌恶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李程看到她们母女,那浑浊的、带着宿醉未醒和隐隐癫狂的眼睛眯了起来,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令人作呕的笑容:“哟,知道回来了?跟外面那个野男人厮混够了?”
那声音像钝刀在锈铁片上刮擦。张碧婷深吸一口气,把脸别过去,不想让丫丫看到自己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恨意。如果可以,她真想扑上去,用尽所有力气撕碎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畜生!为死水般的前半生,为失落在高墙大院里的儿子,为这份被迫终止的、刚刚尝到滋味的安宁!那恨意像毒藤蔓一样在她血管里疯长。
就在这时,怀里睡迷糊的丫丫轻轻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襟。而母亲也战战兢兢地从屋里迎出来,脸色憔悴,带着哀求和惊恐:“碧婷…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父亲跟在后面,佝偻着背,沉默得像块石头,但眼神里也是无法掩饰的焦虑。
“儿子…我的小宇…” 张碧婷脑子里猛地闪过儿子那张酷似乾程、却又无比纯净的脸。如果他看到母亲杀了父亲…或者父亲因贩毒被抓枪毙…这孩子以后怎么活?而丫丫呢?难道让她像自己一样,从小就在破碎和恐惧中长大?这两个孩子,是他们这段孽缘里唯一干净无辜的存在,是她心头滴着血也要护住的软肋。
汹涌的杀意被更沉重、更现实的责任感和母爱强行压了下去,在胸腔里郁结成冰冷的石块,沉重得让她呼吸困难。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首到尝到铁锈般的腥甜,才堪堪维持住身体的平稳,抱着丫丫沉默地走进屋,避开乾程蛇信子般的目光。
接下来的几天,李程像盘踞在洞口窥伺的癞蛤蟆。他没有立刻对张碧婷动手,但嘴里污言秽语不断,眼神里满是施虐欲得到满足的快意,以及一种“你终究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得意。
张家彻底失去了平静。白天,左邻右舍探头探脑的窃窃私语无孔不入,夜晚,李程一有点不如意(常常是毒瘾发作前的烦躁或之后的萎靡),就在院里骂骂咧咧,拍桌子砸板凳,有时还对着窗户吐痰。爹娘愁得吃不下饭,短短几天又老了十岁。大姐二姐和小妹偶尔回娘家,对着张碧婷也是长吁短叹,明里暗里都带着怨气——怨她带回了祸害。
一天晚上,李程又不知为何在院子里发疯般地咒骂,言辞粗鄙不堪入耳,连张家祖宗八代都问候到了。一首沉默的父亲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咳得几乎断气。母亲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
就在这时,几个平时在村里还有点脸面的本家叔伯被张家人请来了。他们是张碧婷的大伯硬着头皮请来的,也是张家最后能想到的“说客”。
堂屋里点着昏黄的灯泡,气氛凝重压抑。几个长辈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语重心长地对着依旧梗着脖子、满脸戾气的乾程“劝和”。
“程子啊,你这天天闹,像什么样子嘛?”
“就是,碧婷这不也回来了?娃也有了俩,有啥过不去的坎?”
“听叔一句劝,好好过日子,成吗?别折腾了!你看你把两老气成啥样了!”
李程冷哼着,斜着眼睛瞟站在角落、紧紧搂着丫丫的张碧婷,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一位年纪最大的堂伯,清了清嗓子,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乾程啊,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是看着你们闹不像样子才过来的。过日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安生!你这么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这传出去,你以为好听啊?”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锐利地盯着李程那张晦暗不明的脸,掷地有声地说了一句:“真要把老实人逼急了,你觉得我们张家是没人了还是怎么的?要个说法,也还不至于找不到门路!真报了警,公安查起来,有些事…像你‘吃药’那玩意儿…你以为还能瞒得住?到时候,就不是说句‘我改’就能了的!那得进去吃牢饭的!”
“吃药”两个字,像两颗冰弹子,精准地射进了李程的神经里。他那张混不吝、随时准备发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惊愕和一丝慌乱的裂纹。他显然没料到张家的“老好人”敢当着他的面捅破这层窗户纸。毒,是他最深的疮疤,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房间里一片死寂。张碧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李程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似乎在强行压制什么。最终,他那股暴戾蛮横的气焰,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泄掉了大半。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啰嗦个没完!知道了!”声音带着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
长辈们又软硬兼施地说了一会儿,核心意思就一个:给李程“最后一次机会”。 看在孩子的份上,也看在“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老理上。要求李程必须改,不能再打人骂人,更不能碰毒,找个正经活儿干。张碧婷也回来好好带孩子过日子。如果乾程再犯,“我们就豁出去这张老脸,首接去报警!你那点事,一抓一个准!”
说完,几个长辈各自拍了拍张碧婷父亲的肩膀,叹着气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死寂,仿佛刚才那番带着威胁的“调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父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弯了腰。母亲急忙扶住,眼神却哀求地看着张碧婷。
李程阴沉着脸,眼神像毒蛇一样在张碧婷身上转了一圈,最终什么也没说,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出去,大概是去找地方“压惊”。
张碧婷抱着丫丫,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央。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在地面投下她孤寂的影子。长辈“和稀泥”式的“调解”让她心凉,那句把她命运再次绑定的“最后一次机会”更是无比沉重。但看着父母枯槁绝望的面容,看着怀里丫丫懵懂清澈的大眼睛,想到仍在李程手里的儿子小宇……
她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层层捆绑,动弹不得。反抗的代价太大,大到她背负不起。报警的威胁,成了悬在李程头上也悬在她自己头上的双刃剑。能暂时按住乾程,却也彻底断了她可能的后路——她和孩子们依然要和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绑在一起。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心里喃喃重复着这个荒谬又沉重的结论,嘴角牵起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这“机会”,是恶魔的宽限,是对受害者新一轮的刑期宣判。
她慢慢走回那间充满陈旧气息、堆放杂物的自己曾经的闺房,轻轻把丫丫放在临时铺好的小床上。黑暗中,她没有点灯,摸索着枕头,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那是她藏在枕头下的,一把原本用来裁衣服的旧剪刀,刃口冰凉而锋利。
她握紧了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窗外,是乾程可能在村口小卖部喝酒骂街的声音。屋里,是丫丫均匀甜睡的呼吸。
那束曾透过王磊给她的电话卡照亮她的光,此刻遥远得像一个隔世的梦境。此刻攥在手心的冰冷,才是她触手可及、唯一能抓住的“安全感”——一种绝望到极点、准备玉石俱焚的最后凭依。
这“最后一次机会”,是用恐惧和威胁强行粘合的家庭裂痕,是一场所有人都不再相信、却只能咬牙演下去的悲剧。张碧婷躺在床上,紧握着那把剪刀,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黢黑的房梁,在黑夜的寂静里,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的、更沉重的耳光。了一眼女儿,像丢垃圾一样:“丫头片子给你,赶紧带走,别碍着我新生活!”
短短一个月内,天翻地覆。家散了,儿子留在那个注定沉沦的地方,只剩丫丫是唯一的依附。张碧婷带着丫丫,几乎是逃难般回到了娘家那个承载了她太多阴影、如今却成为唯一落脚点的小院。
姐姐们的眼神复杂依旧,父母的沉默如同叹息。在这个并不温暖的避风港里,唯一能让她透一口气的,是手机屏幕另一端,那个始终带着温和力量的、叫做王磊的男人。
在经历了地狱般的婚姻后,王磊的存在和关心,对她而言是沙漠中的甘泉。当王磊知道她终于逃离魔爪(尽管是以极其惨痛的代价),沉默了许久,发来一句:“带着孩子,过来吧,离开那里,重新开始。”他没有过多的甜言蜜语,但承诺会给她和丫丫一个安稳的落脚处,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环境。
这份朴素的承诺,对张碧婷来说,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光亮。在娘家人怀疑、不解甚至略带嘲讽的目光中,她咬紧牙关,简单收拾了母女俩少得可怜的行李,抱着懵懂的女儿,坐上从未坐过的长途火车,怀着忐忑又带着一丝卑微希望的心情,奔向千里之外的王磊所在的城市。
初到的日子,像一场不敢奢望的梦。
王磊是个踏实的技术员,长相普通,但眼神温和。他租住的小公寓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他对突然到来的母女俩并没有过分的热情,只是像他承诺的那样,沉默而细心地安顿好她们的住处,给丫丫买了小玩具,给张碧婷留足了空间。他不追问她不堪的过去,只是温和地说:“来了就好,先安顿下来,不急。”
白天,王磊上班。张碧婷就在家里照顾丫丫,学着用城里现代化的厨房煮简单的饭菜,等王磊下班。晚上,三人一起吃饭,看着孩子在小小的客厅里蹒跚学步,王磊会逗弄孩子,偶尔抬起头和她聊些日常琐事。
这种宁静、安全、不被咒骂、不被毒打的普通日子,对张碧婷来说,是生平仅有的奢侈。她能睡一个没有恐惧的整觉;抱着女儿时,不再担心下一秒会有拳脚飞来;看着王磊低头修理一个坏掉的小台灯时,心里会涌起一种被酸楚浸泡过的暖流。原来,一个家可以不必充满暴戾和毒品的气息,原来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平静地承担起责任。
王磊带她和丫丫去附近的公园散步,阳光暖暖地照着,丫丫兴奋地指指点点。张碧婷走在王磊身边,阳光洒在脸上,她甚至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东西正在心底小心翼翼地复苏——那是对正常生活的渴望,对安稳未来的希冀。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重新学习着信任、依赖,品尝着“幸福”这杯迟来的、滋味复杂的酒。她想着,或许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在倾覆了她所有美好之后,留了这样一块小小的、坚实的浮木给她。
这温存的日子,刚刚满月。那晚,王磊难得休息,三人围坐在小小的折叠方桌前,点着蜡烛,吃着他下班买回来的卤味,看丫丫笨拙地学用勺子。王磊破例倒了点啤酒,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突然,张碧婷口袋里那个破旧的老手机,不合时宜地尖声响起。那是老家打来的。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冰水浇头。
电话那头是母亲苍老而惶恐的声音,带着哭腔:“碧婷啊…你快回来吧…李程…李程带着他那个女的回村了!那女人跟他打翻了天,把他脸都抓破了,卷了他的钱跑了…他现在疯啦!喝得烂醉…天天到咱家门口闹啊!踹门…骂得那个难听…说要你不回来把女儿给他,他就不让我们活…左邻右舍都看笑话…你爹气得差点背过去…碧婷,这可咋办啊?我们这老脸…都没法见人了…”
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里不断放大,变成刺耳的噪音,和王磊温暖关切的眼神、丫丫无忧无虑扒拉着碗勺的声响,形成地狱与人间的割裂感。张碧婷的脸色瞬间惨白,握着手机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王磊似乎察觉了什么,放下了酒杯:“怎么了碧婷?出什么事了?”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吞噬了张碧婷。那个恶魔!他永远都不会放过她!她好不容易抓住的这一丝丝温暖,这点喘息之机,那个败类只要动动嘴皮子,毁掉她父母本就不多的平静,就能轻易将她再次拖回深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她看着王磊,张了张嘴,想说“他逼我”,想说“我父母”,想说“我怕他伤害丫丫”……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程那种被毒品侵蚀、毫无底线的混账,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报复她父母,甚至真有可能把丫丫夺走——那不是爱,是另一种毁灭!
“我…我家里…有急事…很急…”她最终只能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必须…必须带丫丫回去一趟…”她甚至不敢看王磊的眼睛,那里面有她不敢奢求的关心,怕多看一眼就会崩溃,怕会贪婪地乞求他卷入这场他本不该承受的灾难。
王磊皱眉,显然不信,但看着她泪流满面、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几秒,没再追问:“回去?很急?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张碧婷几乎是尖叫着打断,随即又强压住情绪,“不用…我…我自己能行。我…我订明天最早的车票。”
那顿勉强维持到结束的晚餐,气氛沉重得让人窒息。王磊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只是默默收拾了碗筷。
夜深了,王磊和丫丫都睡了。张碧婷坐在床边,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刚刚查询到的回乡车票信息。窗外是这个城市深夜的灯火,那本该是她新生活的起点。
可是……
她痛苦地闭上眼。她有什么资格拥有新生活?那个依附在老家父母身上的毒瘤不拔掉,她这辈子都不得安宁!李程这条毒蛇,现在盯上了她的父母。他们是懦弱,是爱面子,是没能护住她,可那终究是她的爹娘!把她养大的人!难道真让他们因为自己,被那个畜生逼出个好歹来?还有丫丫,万一那个疯子发起狂来……
她颤抖着手指,点下了“确定购买”键。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把丫丫摇醒,尽量小声地收拾东西。王磊不知何时己经醒了,靠在卧室门边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疑问,有担忧,也有一种了然般的失望。他没有再问,只是递给她一个装着一些现金和路上吃食的小袋子,又塞给她一张新的、存了他号码的电话卡:“拿着,万一有事,打给我。安顿好了…联系我。”
张碧婷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眼泪又要涌上来。她不敢接那个眼神,只是低着头接过东西,哑着嗓子:“谢谢…王磊哥…对不起…”再多的话,都苍白无力。
抱着还没完全醒透的丫丫,拖着那个破行李箱,张碧婷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那个承载了她短暂安宁与幻想的小小公寓,奔向了火车站。车窗外的城市建筑飞速后退,如同退潮般带走了那一个月如同偷来的时光和渺小的希望。丫丫靠在她怀里又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余韵。张碧婷低头看着女儿,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孩子的额发上。
她又回去了。不是奔向自由,而是重返泥潭。为了父母那不堪一击的安宁,为了女儿那可能面临的危险,为了偿还她张碧婷命中似乎注定的孽债。
她紧紧抱着丫丫,如同抱着最后一块浮木。这次回去,等待她的,必然是乾程更加变本加厉的羞辱、控制甚至是暴力,以及父母忧惧眼神下沉默的催促。而那个刚刚体会到的、名为“王磊”的梦,就此破碎在她不敢回望的晨曦里。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该挣扎在泥泞中的飞鸟,短暂的飞翔,不过是命运更残忍的捉弄。火车轰鸣,载着心如死灰的张碧婷和她不知前路的女儿,义无反顾地驶向那个注定吞噬她的原点。唯一证明那段梦真实存在过的,只有口袋里那张冰冷的、还没被激活的电话卡,和心底一丝永远无法愈合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