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们继续周霞的故事。她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被反复践踏却仍未熄灭的心,再次踏上未知的旅途。城市对她而言,既是深渊,也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之地。
离开“老张快餐”那个充满屈辱和危险气息的角落,周霞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再次飘零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脚底的冻疮在连日奔波和雨水的浸泡下,己经不仅仅是疼痛,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灼烧般的刺痛和麻木。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次落脚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她不敢停下,害怕张超会追来,更害怕停下来,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会彻底吞噬她。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繁华喧嚣的商业街,那里霓虹闪烁,橱窗里陈列着她无法想象的精致商品,衣着光鲜的人们谈笑风生,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星球。她拖着残破的身体和灵魂,与这繁华格格不入,像一个突兀的污点。她走过狭窄拥挤的城中村,低矮的自建房歪歪扭扭,电线像蜘蛛网般纠缠,空气中弥漫着油烟、汗臭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这里的人和她一样,脸上刻着生活的疲惫,眼神里带着相似的茫然和挣扎。她感觉稍微喘了口气,这里的气息,至少不那么让她窒息。
一个电线杆上贴着的招租广告吸引了她的目光:“床位出租,月付,便宜。”下面是一个模糊的地址。便宜!这两个字像磁石一样吸住了她。她循着地址,在迷宫般的小巷里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一栋外墙斑驳、楼道昏暗的筒子楼。空气里混杂着霉味、油烟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房东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眼神精明地扫视着狼狈不堪的周霞。“租床位?一个月三百,押一付一,水电另算。公共厕所和水房在走廊尽头。”他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房间很小,塞满了三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墙壁发黄,贴着过时的明星海报,墙角堆着杂物。空气浑浊。两张下铺己经有人,一个年轻女孩正对着小镜子化妆,另一个中年妇女在整理衣物。她们抬头看了周霞一眼,眼神冷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
“上铺空着。”房东指了指靠门的一张上铺。床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发黄的褥子,连枕头都没有。
“我……我租。”周霞掏出身上仅剩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出六百块(押一付一),递过去时手都在抖。这是她最后一点积蓄。
房东收了钱,没多话,转身走了。周霞爬上上铺,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床板坚硬冰冷,透过薄薄的褥子硌着她的骨头。她蜷缩起来,把装着几件破旧衣物的塑料袋抱在怀里,权当枕头。脚底的剧痛在静止下来后更加清晰,像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同屋的两人自顾自地忙碌、交谈,仿佛她不存在。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让她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全感。至少,这里暂时没有棍棒,没有张超那令人作呕的目光。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她在冰冷和疼痛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工地上的沙砾与“捡”来的课本
生存的压力像巨石一样压在胸口。周霞必须立刻找到工作。脚伤让她无法长时间站立或行走,洗碗、服务员这类需要站立的活基本与她无缘。她拖着残腿,在城中村和附近的劳务市场徘徊。大多数招工启事她都看不懂,只能怯生生地问。
“招人吗?我……我能干活。”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颤抖。
“你会什么?”招工的人往往不耐烦。
“我……有力气,能吃苦……”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技能”。
“力气?你看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能搬得动砖?抬得动水泥?”对方嗤笑,挥手让她走开。
一次次碰壁,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心上。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打量着她:“小工做不做?筛沙子,一天八十,日结。能行就来,明天早上五点,东边那个新楼盘工地。”
筛沙子!不需要太多走动!周霞的眼睛瞬间亮了。“行!我能行!”她急切地点头,生怕机会溜走。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霞就挣扎着爬起来。脚底的冻疮经过一夜似乎更肿了,穿上那双破旧的、唯一能塞进脚部的塑料拖鞋都异常艰难。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地。
巨大的工地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她被带到一堆小山似的沙子前,领了一把破旧的铁筛子。“就筛这个,把大石头、杂物筛出来,细沙堆那边。”工头指着旁边一块空地。
工作单调而沉重。她需要不停地弯腰,用铁锹把沙子铲到筛网上,然后用力摇晃筛子。细沙落下,留下石块和杂物。冰冷的铁锹柄磨着她手上尚未愈合的裂口,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脚底的剧痛。尘土呛得她不停地咳嗽,汗水混合着沙尘,在她脸上、脖子上糊了一层泥浆。一天八十块,意味着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干满十个小时以上。
中午休息时,工人们蹲在阴凉处啃着馒头咸菜。周霞也领到了自己那份——两个冰冷的馒头。她躲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后面,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时,她注意到不远处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正坐在一块预制板上吃午饭,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线路图的书。年轻人吃完,随手把书放在一边,起身去拿水。
一阵风吹过,那本书被吹落在地,正好滚到周霞脚边。她下意识地捡起来。封面上写着《电工基础与实用手册》。她看不懂书名,但里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纸,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和吸引力。她认得几个简单的字:“电”、“灯”、“开”、“关”……她像着了魔一样,飞快地翻看着。那些复杂的符号和线路图对她来说是天书,但那些穿插其中的文字说明,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她贪婪地看着每一个认识的字,试图理解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思。
年轻人回来了,看到周霞拿着他的书,皱了皱眉。
周霞像触电一样,赶紧把书递过去,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风……风吹过来的……”
年轻人接过书,拍了拍上面的灰,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周霞的心还在怦怦首跳,但刚才匆匆瞥见的那些文字,却像种子一样落在了她贫瘠的心田里。“电”、“开关”、“安全”……这些词在她脑海中盘旋。她忽然意识到,除了识字课本,这种讲“手艺”的书,或许才是真正能改变她命运的东西!她需要书!需要更多的字!
傍晚收工,拿到那沾满沙尘和汗水的八十块钱时,周霞没有立刻去买吃的。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向城中村唯一的一个旧书摊。摊主是个老头,书摊上堆满了各种破旧的书刊杂志。
“老……老板……有……有便宜的书吗?讲……讲手艺的……”她怯生生地问,目光在书堆里急切地搜寻。
老头抬了抬眼皮,指了指角落一堆沾满油污、卷了边的旧书:“那边,自己挑,一块钱一本。”
周霞如获至宝,扑过去翻找。她看不懂书名,只能看封面和里面的图画。终于,她找到了一本封面画着简单工具和电器图样的书,书页发黄,边角破损,书名是《家庭常用电器维修入门》。她如获至宝,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又挑了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常用字表的《务工人员常用字手册》。她掏出两块沾着沙土的硬币,郑重地递给摊主。
回到那个冰冷的群租房,同屋的人己经睡了。周霞顾不上脚痛和饥饿,也顾不上洗漱,就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维修入门》。里面的内容对她来说艰深如天书,复杂的电路图如同鬼画符。但她认得一些字:“电”、“线”、“螺丝刀”、“注意安全”……她拿出那本《常用字手册》,一个一个字地对照、查找、记忆。看不懂图,她就死记硬背那些文字说明。手指在冰冷的书页上划过,冻疮裂口渗出的血丝染红了纸页,她也浑然不觉。这点微弱的知识之光,是她对抗冰冷现实和身体剧痛唯一的武器。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那些新学的词语:“绝缘”、“短路”、“万用表”……仿佛念着神秘的咒语。
偷学的“手艺”与危险的尝试
工地筛沙的工作枯燥而痛苦,但为了那日结的八十块钱和一顿午饭,周霞咬牙坚持着。她的脚伤在持续的重压下不见好转,反而因为沙尘的侵入,有些地方开始红肿流脓。但她学会了在疼痛中麻木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观察和学习上。
她开始留意工地上那些电工的工作。他们穿着相对干净的工作服,背着工具包,拿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在的墙体里穿线,在配电箱前摆弄。她远远地看着,努力记住他们的动作,和他们偶尔交谈时提到的词语:“火线”、“零线”、“接地”、“跳闸”……这些词和她那本破书上的内容渐渐有了模糊的对应。
午休时,她不再躲在水泥管后面,而是找个能看到电工干活的地方,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偷偷地看,一边在脑子里回想书上的内容。她看到电工用一把螺丝刀拧紧接线柱,就想起书上说的“紧固端子”;看到他们用一个小仪器(后来知道是电笔)测试电线,就想起“验电”的重要性。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碎片。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工地上一个给工人临时休息的工棚里,那台老旧的落地扇突然不转了。天气闷热,工人们怨声载道。工头骂骂咧咧地让人去修,但负责这块的电工恰好去了另一个工地。
“妈的,这点破事都搞不定!”工头烦躁地踢了风扇一脚。
躲在角落的周霞,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她看着那台停转的风扇,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书上的内容:风扇不转,可能是电源问题、开关问题、电容问题、电机问题……她记得书上说,先检查最简单的。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蝇:“老……老板……我……我看看?”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瘸着腿筛沙子的女孩。
“你?”工头一脸怀疑,“你会修?”
“我……我试试……”周霞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声音抖得厉害,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
也许是实在没人,也许是周霞那破釜沉舟的眼神让工头觉得有点意思,他挥挥手:“行行行,死马当活马医,你弄吧!弄坏了也没几个钱!”
在众人或好奇、或怀疑、或看笑话的目光注视下,周霞拖着疼痛的脚,一步步挪到风扇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书上的步骤和电工的操作。她先拔掉电源插头(这是书上反复强调的安全第一步!)。然后,她蹲下来,仔细检查电源线插头,没有破损。接着,她找到风扇底座后面的一个塑料盖板,上面有几个小螺丝。她需要工具。
“有……有螺丝刀吗?”她小声问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工人。
有人递给她一把破旧的一字螺丝刀。她的手因为紧张和冻疮的疼痛而颤抖,费了好大劲才拧开那几个小螺丝。打开盖板,里面是简单的电路:一个调速开关,一个电容器,几根电线连接着电机。灰尘很多。她想起书上说接触不良和灰尘可能导致问题。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冻疮的裂口让她动作笨拙)去拨动那几根电线的接头,看是否有松动。没有。她又仔细看那个方形的、像小盒子一样的电容器(书上画的图),没有看到明显的鼓包或漏液。
难道是开关?她尝试着反复拨动那个调速开关,耳朵贴近,希望能听到里面细微的接触声。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开关旁边一根细小的电线似乎从焊点上松脱了,只有一点点还连着!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她记得书上说,虚焊或脱焊会导致断路。
“有……有电烙铁吗?”她再次小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这次没人回应。工地上谁会随身带电烙铁?
周霞看着那根几乎断开的线头,一个大胆而危险的想法冒了出来。她想起在凉山时,见过阿爸用烧红的铁片烫接断掉的铁丝。她环顾西周,看到旁边切割钢筋的氧焊枪喷出的蓝色火焰。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能……能借火……用一下吗?”她指着氧焊枪,对操作工说。
操作工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你要干嘛?这火能熔铁!”
“我……我就烫一下线……”周霞指着风扇内部,急切地解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和工头“你搞什么鬼”的呵斥声中,周霞用一根细铁丝小心翼翼地缠住那根脱开的线头和它应该连接的焊点,然后屏住呼吸,将铁丝的另一端迅速伸向氧焊枪喷出的、温度极高的蓝色火焰尖端!
嗤!一声轻响,铁丝瞬间被烧红,高温传导到缠着的线头上,焊锡融化,将线头重新“焊”在了焊点上!动作快得只有几秒钟。
周霞立刻缩回手,铁丝掉在地上,冒着青烟。她顾不上烫伤的风险,赶紧把盖板装回去,拧上螺丝(手抖得更厉害了)。然后,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她颤抖着将电源插头插进了插座。
按下开关。
嗡——!
那台沉寂的老旧风扇,扇叶猛地转动起来,带起一阵强劲而清凉的风!
“嘿!神了!”
“真转了啊!”
“这丫头有两下子啊!”
工棚里瞬间爆发出惊讶和赞叹的声音。工头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霞,又看看转动的风扇。
周霞站在原地,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心脏还在狂跳,脚底的剧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她看着转动的风扇,看着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做到了!她真的用那本破书上学来的东西,修好了一样东西!虽然方法极其简陋甚至危险,但结果是好的!这点微小的成功,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积压己久的阴霾,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知识——哪怕只是最粗浅、最偷学来的知识——真的可以变成力量!这力量虽然微弱,却足以撼动她脚下那片名为“绝望”的冻土。
工头走过来,破天荒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虽然力道很重):“行啊,丫头!没看出来!以后工地上有啥小电器坏了,你先看看!”虽然没提钱,但这句认可,对周霞来说,比金子还珍贵。
她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眼泪却先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用沾满沙尘和油污的袖子擦掉。没有人知道,她刚才的举动有多冒险,也没有人知道,那本藏在床铺深处的破书,和那些在冰冷夜晚偷学的字词,是支撑她完成这一切的唯一支柱。她抬起头,看向窗外喧嚣的工地,尘土依旧飞扬,但她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可以称之为“希望”的、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她知道自己离真正的电工还差十万八千里,但至少,她撬开了一条缝隙,看到了改变命运的一丝可能。她必须抓住它,用尽一切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