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谢无尘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朱雀桥头。
桥下流水载着一些零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缓缓流向宫墙深处。
远处传来净街鼓的闷响,惊起檐角铜铃下栖息的寒鸦。
楚明河提着羊角灯立在三步之外,灯光将谢无尘的影子拉得很长。
此刻他身上穿着暗风堂惯常的鸦青色劲装,腰间螭纹玉带钩映着最后的霞光,泛出冷冽的色泽。
“老大......”
楚明河欲言又止,青铜令牌在腰间跟着他一起不安地晃动着。
谢无尘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
叶片边缘己经泛黄,脉络在暮色中清晰如掌纹。
谢无尘突然想起苏慕雪总爱用这些叶子夹在绣样里,说是能留住秋天的颜色。
“备马。”
谢无尘的声音比秋水更凉。
“去趟钦天监。”
楚明河闻言一惊,羊角灯在手中晃出细碎的光斑。
“可九公主方才说......”
“正因她说了。”
谢无尘指尖的梧桐叶突然碎裂,细屑从指缝间簌簌飘落。
谢无尘转身时,腰间软剑擦过蹀躞带上的铜扣,发出清越的铮鸣。
钦天监的朱漆大门紧闭着,檐下青铜风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
谢无尘叩响门环时,惊飞了栖息在匾额后的夜枭。
开门的监丞见到他腰间的螭纹玉带钩,慌忙跪地行礼,手中灯笼差点引燃了衣摆。
“下官参见......”
“监正在何处?”
谢无尘打断他的请安,玄铁靴尖碾过地上未扫净的艾草灰。
穿过三重院落时,谢无尘注意到廊下摆放的浑天仪泛着幽幽铜绿。
监正阁里的沉水香浓得呛人。
白发老者从星图卷轴中抬头,龟甲般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谢大人夜访,是为合婚之事?”
谢无尘的指节在紫檀案几上叩出三声轻响。
“下官想知道,'八字相克'从何说起。”
老监正颤巍巍捧出鎏金命盘,盘中天干地支的刻痕里积着经年香灰。
当他枯瘦的手指拨动盘上铜匙时,谢无尘看见那指甲缝里嵌着朱砂的残红。
“丙火遇癸水,乃天冲地克之象。”
铜匙停在"午"与"子"之间,惊起盘中一粒香灰。
“九公主乙卯年生人,大人您......”
“我要听真话。”
谢无尘突然按住命盘,铜匙在他掌心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阁内烛火剧烈摇晃起来,将两人影子投在绘满星宿的墙壁上。
老监正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精光,像夜空中突然掠过的流星。
“三日前......”
老人声音忽然低如耳语。
“九公主摔了半卷《开元占经》在此。”
谢无尘的指尖无意识着命盘边缘。
铜器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云昭月腰间那串银铃。
也是这般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却总随着她急促的动作发出凌乱的声响。
离开时,檐角铜铃正被夜风吹得零落。
谢无尘望着漆黑天幕上稀疏的星子,忽然听见老监正在身后长叹:
“天市垣东有异星,主离别之苦......大人好自为之。”
楚明河提着灯笼候在仪门外,灯光映出他眉间深蹙的沟壑。
见谢无尘出来,他急忙迎上前,青铜令牌撞在蹀躞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大,刚收到影部司密报......”
谢无尘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夜风卷着残叶掠过两人之间,一片枯黄的梧桐叶粘在他肩头,像极了苏慕雪临走前未绣完的秋色图。
三日后,紫宸殿。
谢无尘单膝跪在御前时,发现金砖缝隙里那株蒲公英竟又冒出新芽。
云澜帝的玄貂大氅铺展在龙椅上,袖口金线绣的浪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臣,领旨谢恩。”
这五个字说出口时,谢无尘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血腥气。
怀中的桑皮纸突然变得滚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殿角铜漏滴答一声,恰似那日苏慕雪织机上的梭子落地之音。
云澜帝枯瘦的手指在螭首扶手上轻轻敲击,每一声都像是钝刀刮过谢无尘的脊梁。
帝王突然倾身向前,玄色靴尖上的海水纹在阳光下泛起冷光。
“三日后便是吉日。”
云澜帝的声音比秋霜更凉。
“昭月会在朱雀门等你。”
谢无尘重重叩首,玉带钩撞在金砖上发出清响。
起身时,一缕鬓发垂落,扫过他紧绷的下颌。
……
三日后·朱雀门
寅时三刻,晨雾尚未散尽,朱雀门前的汉白玉螭首己凝满露珠。
谢无尘一袭绛纱袍立于阶下,腰间九环蹀躞玉带压着深紫官服,每道环扣都映出天际将明未明的青光。
宫门缓缓开启时,鎏金门钉上滑落的露水打湿了他肩头织金孔雀补子。
谢无尘抬手整了整梁冠,指腹触及冠上那颗东珠时,忽然想起苏慕雪总爱把玩他衣领处的玉扣。
“驸马爷——”
礼官尖细的唱喏惊起檐上铜铃下的麻雀。
十二对提灯宫女鱼贯而出,茜红纱灯照得谢无尘腰间玉带钩泛起血色。
太和殿前九重丹墀铺满猩红氍毹,两侧金丝楠木柱上蟠龙金睛皆以夜明珠嵌就。
谢无尘踏着《箫韶》乐声缓步而行,官靴碾过氍毹上绣的缠枝莲纹,那些金线勾出的花蕊刺得他眼底生疼。
“臣,参见陛下。”
谢无尘单膝触地。
“平身。”
云澜帝的声音混着沉水香飘来,谢无尘抬头时,正撞上御座旁那抹鹅黄身影。
云昭月头戴九凤翊龙冠,珍珠面帘后那双杏眼比平日更亮。
唇上胭脂像是用朱砂新调的,鲜艳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右首首位坐着太子云翊,着杏黄西团龙袍,玉面薄唇似与云澜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位监国多年的储君正把玩着青玉貔貅镇纸,谢无尘知道那底下压着北境三州的军报。
太子下首是二皇子云桓,玄色蟒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这位掌管宗人府的闲散王爷膝上摊着本《南华经》。
三公主云瑶一袭湖蓝宫装,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正巧垂在泪痣上方。
她执掌织造局多年,此刻指尖却无意识着袖口一处脱线的刺绣。
西皇子云烁的麒麟补子被酒渍染污大半,这位戍边归来的将军连喜服都透着风尘气。
他腰间悬着的玄铁令箭随着大笑不断晃动,箭尾红缨扫过案上金樽,惊得五皇子云焕急忙护住星象图。
六公主云珂是唯一未施粉黛的,素白道袍在姹紫嫣红中格外扎眼。
七皇子云炤的轮椅停在丹墀边缘,膝头纯黑狐裘盖着双残腿。
八公主云璎的石榴裙铺展开来,怀中抱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
猫儿碧绿眼珠倒映着谢无尘紧绷的下颌。
而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耳后的软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