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帝都,新雪初霁。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碎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打在紫宸殿新换的蟠龙金瓦上。
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撒下了一把冰冷的盐。
殿内虽燃着数个巨大的鎏金蟠龙熏笼,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金砖地缝、蟠龙柱础里渗出来的、属于权力更迭后的森森寒意。
丹墀之下,黑压压地跪满了身着崭新朝服的文武百官。
绛紫、朱红、孔雀蓝的官袍汇成一片沉寂的色块,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凝重而压抑。
人人屏息垂首,偌大的殿堂里,只闻殿外风雪呜咽,以及熏笼中银霜炭偶尔爆裂的轻响。
御座之上,新帝云炤己换下昨日的素锦常服。
一袭玄色十二章纹衮服,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沉甸甸的暗芒。
十二旒白玉珠冕垂落,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端坐的姿态挺拔如松,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平静地扫视着下方匍匐的臣子,无喜无怒,无波无澜。
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生杀予夺的威压弥漫开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终于冲破死寂,在空旷高耸的殿宇内轰然回荡,震得梁上积年的微尘簌簌落下。
这声音整齐、洪亮,充满了敬畏与臣服,却也掩不住一丝惊魂未定的惶然。
云炤微微抬手,冕旒轻晃。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余音,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冷冽质地。
百官如蒙大赦,动作却依旧谨慎而缓慢,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成一片。
谢无尘随着众人起身,绛紫的官袍在动作间拂过冰冷的金砖。
他垂手立于武将班列之首,玄铁面具覆盖着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刻。
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御座旁那抹鹅黄的身影。
云昭月身着繁复的宫装,坐在新帝下首稍侧的位置。
曾经明媚张扬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苍白与憔悴,如同被霜雪打蔫的花朵。
九凤翊龙冠的沉重似乎压弯了她的脖颈,浓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深处那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膝上鹅黄宫绦垂下的丝穗,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当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丹墀下那绛紫色的身影时,那空洞里会骤然翻涌起浓烈的怨怼、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
但最终,都化为更深沉的死寂。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被那身影刺痛,只死死地盯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刺绣。
“朕初承大宝,百废待兴。”
云炤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然,逆党余孽未清,北境狄戎虎视,朝野内外,尤需肃清纲纪,整饬武备。”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最终在谢无尘身上停留了一瞬。
“暗风堂指挥使谢无尘。”
谢无尘心头一凛,面具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窒。
他立刻出列,单膝点地,动作利落干脆,玄铁面具在金砖上叩出清脆一响。
“臣在。”
“宫变逆党,祸乱社稷。着你暗风堂,会同刑部、大理寺,严查此案,穷究首恶,无论牵涉何人何职,一经查实,立拘锁拿,按律严惩,不得姑息。”
云炤的指令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凡有阻挠查案、通风报信者,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臣,遵旨!”
谢无尘沉声应道,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回响。
他感受到了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惊惧、猜疑、审视、幸灾乐祸。
新帝登基的第一把火,便交给了他这柄染血的刀。
要他谢无尘亲手去斩断前朝盘根错节的藤蔓,也斩断自己可能存在的退路。
“另。”
云炤的声音顿了顿,冕旒微晃,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云昭月苍白的面颊,复又落在谢无尘低垂的头顶。
“昭月公主,移居长乐宫。一应起居供奉,按制加倍。驸马谢无尘,既领重案,当以国事为重,无事不必入内搅扰公主清静。”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同时套在了两人身上。
云昭月绞着丝穗的手指猛地一颤,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喉间的哽咽。
那“驸马”二字,此刻听来竟是如此刺耳与讽刺。
谢无尘面具下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新帝以国事为名,彻底划清了他们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界限。
长乐宫,那是靠近冷宫的僻静之所。
“臣,遵旨。”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一个冰冷如铁,一个细弱如蚊。
朝会仍在继续,新帝一道道谕旨颁下,涉及吏治、赋税、边备。
谢无尘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窖之中,殿内沉水香的暖意一丝也透不进他的官袍。
他像一尊冰冷的铁塑,沉默地矗立在丹墀之下。
只有按在腰间软剑剑格上的指腹,在无人可见的袖中。
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着那个刀刻的“雪”字。
粗糙的刻痕磨砺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痛感。
仿佛是他与那个彻底崩塌的过往世界之间,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血腥气的联系。
散朝的钟磬声终于沉闷地响起,穿透风雪,回荡在宫阙之间。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百官如同退潮般,依序躬身退出紫宸殿。
谢无尘随着人流走下高高的丹墀,冰冷的雪粒打在玄铁面具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步履沉稳,绛紫的官袍下摆拂过被薄雪覆盖的汉白玉阶,留下浅浅的痕迹。
靴底碾过阶缝间残存的血污。
那是昨夜宫变留下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暗红冰碴。
在脚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这声音首刺心底。
谢无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风雪迷眼,恍惚间,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不是殿内的沉水香,也不是阶下的血腥气,而是遥远记忆深处,柴垛旁沾着晨露的草木清气,灶房蒸腾的、带着食物暖意的水雾……
还有,那件被她叠放在织机旁、领口绣着连绵卷云纹的靛青长衫,散发出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那气息如此微弱,如此虚幻,却在这肃杀的新雪与血腥中。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冰冷与盔甲。
他猛地收紧了按在剑格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玄铁面具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表情。
唯有那双深藏在阴影后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片惊心动魄的、无人得见的痛楚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