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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移居长乐宫

云澜帝都,新雪初霁。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细碎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打在紫宸殿新换的蟠龙金瓦上。

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如同撒下了一把冰冷的盐。

殿内虽燃着数个巨大的鎏金蟠龙熏笼,沉水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金砖地缝、蟠龙柱础里渗出来的、属于权力更迭后的森森寒意。

丹墀之下,黑压压地跪满了身着崭新朝服的文武百官。

绛紫、朱红、孔雀蓝的官袍汇成一片沉寂的色块,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凝重而压抑。

人人屏息垂首,偌大的殿堂里,只闻殿外风雪呜咽,以及熏笼中银霜炭偶尔爆裂的轻响。

御座之上,新帝云炤己换下昨日的素锦常服。

一袭玄色十二章纹衮服,金线绣就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沉甸甸的暗芒。

十二旒白玉珠冕垂落,微微晃动,遮挡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端坐的姿态挺拔如松,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平静地扫视着下方匍匐的臣子,无喜无怒,无波无澜。

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生杀予夺的威压弥漫开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浪终于冲破死寂,在空旷高耸的殿宇内轰然回荡,震得梁上积年的微尘簌簌落下。

这声音整齐、洪亮,充满了敬畏与臣服,却也掩不住一丝惊魂未定的惶然。

云炤微微抬手,冕旒轻晃。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余音,带着一种金玉相击般的冷冽质地。

百官如蒙大赦,动作却依旧谨慎而缓慢,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成一片。

谢无尘随着众人起身,绛紫的官袍在动作间拂过冰冷的金砖。

他垂手立于武将班列之首,玄铁面具覆盖着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刻。

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御座旁那抹鹅黄的身影。

云昭月身着繁复的宫装,坐在新帝下首稍侧的位置。

曾经明媚张扬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苍白与憔悴,如同被霜雪打蔫的花朵。

九凤翊龙冠的沉重似乎压弯了她的脖颈,浓重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深处那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膝上鹅黄宫绦垂下的丝穗,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当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丹墀下那绛紫色的身影时,那空洞里会骤然翻涌起浓烈的怨怼、不甘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

但最终,都化为更深沉的死寂。她迅速移开视线,仿佛被那身影刺痛,只死死地盯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刺绣。

“朕初承大宝,百废待兴。”

云炤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

“然,逆党余孽未清,北境狄戎虎视,朝野内外,尤需肃清纲纪,整饬武备。”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最终在谢无尘身上停留了一瞬。

“暗风堂指挥使谢无尘。”

谢无尘心头一凛,面具下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窒。

他立刻出列,单膝点地,动作利落干脆,玄铁面具在金砖上叩出清脆一响。

“臣在。”

“宫变逆党,祸乱社稷。着你暗风堂,会同刑部、大理寺,严查此案,穷究首恶,无论牵涉何人何职,一经查实,立拘锁拿,按律严惩,不得姑息。”

云炤的指令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凡有阻挠查案、通风报信者,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臣,遵旨!”

谢无尘沉声应道,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金属般的回响。

他感受到了西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惊惧、猜疑、审视、幸灾乐祸。

新帝登基的第一把火,便交给了他这柄染血的刀。

要他谢无尘亲手去斩断前朝盘根错节的藤蔓,也斩断自己可能存在的退路。

“另。”

云炤的声音顿了顿,冕旒微晃,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云昭月苍白的面颊,复又落在谢无尘低垂的头顶。

“昭月公主,移居长乐宫。一应起居供奉,按制加倍。驸马谢无尘,既领重案,当以国事为重,无事不必入内搅扰公主清静。”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同时套在了两人身上。

云昭月绞着丝穗的手指猛地一颤,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喉间的哽咽。

那“驸马”二字,此刻听来竟是如此刺耳与讽刺。

谢无尘面具下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新帝以国事为名,彻底划清了他们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界限。

长乐宫,那是靠近冷宫的僻静之所。

“臣,遵旨。”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声音一个冰冷如铁,一个细弱如蚊。

朝会仍在继续,新帝一道道谕旨颁下,涉及吏治、赋税、边备。

谢无尘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窖之中,殿内沉水香的暖意一丝也透不进他的官袍。

他像一尊冰冷的铁塑,沉默地矗立在丹墀之下。

只有按在腰间软剑剑格上的指腹,在无人可见的袖中。

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着那个刀刻的“雪”字。

粗糙的刻痕磨砺着指尖,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痛感。

仿佛是他与那个彻底崩塌的过往世界之间,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血腥气的联系。

散朝的钟磬声终于沉闷地响起,穿透风雪,回荡在宫阙之间。

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剧烈摇曳。

百官如同退潮般,依序躬身退出紫宸殿。

谢无尘随着人流走下高高的丹墀,冰冷的雪粒打在玄铁面具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步履沉稳,绛紫的官袍下摆拂过被薄雪覆盖的汉白玉阶,留下浅浅的痕迹。

靴底碾过阶缝间残存的血污。

那是昨夜宫变留下的、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暗红冰碴。

在脚下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这声音首刺心底。

谢无尘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风雪迷眼,恍惚间,他仿佛又嗅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不是殿内的沉水香,也不是阶下的血腥气,而是遥远记忆深处,柴垛旁沾着晨露的草木清气,灶房蒸腾的、带着食物暖意的水雾……

还有,那件被她叠放在织机旁、领口绣着连绵卷云纹的靛青长衫,散发出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那气息如此微弱,如此虚幻,却在这肃杀的新雪与血腥中。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冰冷与盔甲。

他猛地收紧了按在剑格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玄铁面具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表情。

唯有那双深藏在阴影后的眼眸深处,翻涌起一片惊心动魄的、无人得见的痛楚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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