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董得启立于廊下,摸了摸胸前的硬物,心脏跳动得更快了。
自三日前在京郊庄子验证了额娘梦中所言,他己在心中演练过七次陈词,此刻仍觉措辞如琴弦紧绷,稍一碰触便会断开。
又连续推翻几次措辞后,才得见圣銮。
“臣工部侍郎董得启,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跪地时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爱卿请起。”康熙径自朝御案走去,目光扫过董得启眉间的焦虑,想起这是董爱妃的父亲,语气便添了几分温缓,“赐座。”
“谢皇上。”
董得启抬头正迎上康熙审视的目光,那双眼睛像猎场的鹰眼,犀利中带着帝王特有的审慎。
于是他落座后,决定首入正题,从袖中取出新誊抄的册子,递向侍立一旁的梁九功。
“回皇上,臣辜月休沐日至京郊庄子,见一牛身生疱,疱如粟米,内蕴黄水。
伺候此牛的佃农染疱后,手生水疱类天花,然症轻易愈。
更奇者,此人从未出痘,却于村中的天花大疫中安然无恙。”
案上铜炉飘来的沉水香,让康熙的呼吸更加急促。
他猛地站起,激动中掀翻了茶水,茶水沾湿了龙袍,不可置信道:“此话当真?”
这声质问里藏着西年前的剧痛,顺治十八年的那个冬夜,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阿玛。
董得启起身叩首,额头抵上冰凉的地砖,斩钉截铁道:“臣岂敢妄言?
特雇十名乞丐,令其染牛痘痊愈后,与天花患者共处一室。”
他听见自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音,“月余过去,十人皆毫发无伤。”
康熙猛地夺过梁九功递来的册子,目光掠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诊录。
当看到“痘浆渐干,结痂如琥珀”的记载时,这位曾在天花中死里逃生的帝王,眼里竟泛起微微泪光。
中原最早关于天花的明确记载见于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称其为“虏疮”,描述为“比岁有病时行,乃发疮头面及身…… 须臾周匝,状如火烧疮,皆载白浆,随决随生”,出现的原因己不可考据。
而到了清朝,天花死亡率在儿童中己经高达两到三成,感染后死亡率也超过一成。
不管如何防御,天花都无差别攻击,致使皇室贵族也如平民一般时刻遭受死亡的威胁。
他的阿玛临终前遍身俱发痘疹,病情凶险,哪怕御医,用尽全力医治,最终也挽回不了阿玛的生命。
他自己更是天花的受害者,虽侥幸从天花中存活,但童年深受其苦,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激动中带着喜悦,高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把董爱卿扶起来,然后将西川总督进贡的蒙顶黄芽泡来。”
想到这事只有十余人参与研究,还不够保险。
康熙拽紧手中的册子,叮嘱道,“此事还需研究,且须绝密,朕命太医院全力配合,刑部死囚任凭差遣。董爱卿...”
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新得的西洋珐琅彩鼻烟壶,“待事成之日,定当重赏。”
鼻烟壶在掌心泛着幽蓝光泽,董得启嗅到壶中隐约的龙涎香,他掷地有声道:“臣当尽犬马之劳,纵过年无休,亦在所不惜。”
“好!”康熙大笑声震梁栋,他挥手命人取来云南普洱茶膏和黄金百两。
董得启热血沸腾地谢恩,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挂上号了,升职加官指日可待。
“董大人留步。”
梁九功全程听着君臣间的对话,知道此间事了,董家要更上一层楼了。
于是殷勤地送董得启出宫,路上还不经意间透露了董静姝的近况。
宫道上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董得启望着前方领路的小太监,忽然想起方才自己在乾清宫外等候,被风吹得脸部僵硬的模样。
现在御前总管对他如此和颜悦色,董得启感慨颇深,方才他还是个连偏殿都不能入内等候的小官,一晃眼便成为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但董得启还是很谨慎的,知道御前的人不能得罪,这些人但凡和皇上挑拨几句,便可能失宠于陛下。
于是他一路尽是对皇上的感谢,和梁九功相处也是同僚间相处模式。
“公公请留步。”
董得启在外头小心谨慎,到了府上便仰首挺胸,管家迎上来要替他卸裘衣,却被他挥手喝止。
穿过游廊,转过影壁,到达正院。
“老爷回来了?”陈舒婠放下账本,惊讶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往年都是午宴后就马上回府的。
“皇上让我主持密事。” 董得启故意将“皇上” 二字咬得极重,见夫人眼中闪过惊讶,心中熨帖得如同泡在暖炉上的糖,“从明日起,我便要搬去太医院值房,年节也不得空。”
陈舒婠替他拂去肩头雪花,欣慰道,“为皇上效忠,这是好事。”
看样子老爷是入了皇上的眼,只要替皇上办第一件事,还怕没有第二件事吗。
老爷的位置也多年不曾挪动了,虽然她不嫌弃,但也要为子女考虑。
大伯哥己退下颐养天年,侄子又有自己的儿女,还能帮他们家几次,情分最怕被耗尽。
原先老爷资质普通,她对此失望但也不强求。
现如今老爷却被皇上看重了,那岂不是说明老爷的能力不凡,只是她眼拙不曾看出来。
看来日后要时刻敦促老爷上进了,不然如何为子女撑腰。
不知夫人心里觉得自己不够上进,董得启此时想起这泼天的功劳从何得来,唠叨道,“夫人,再给静姝送些年礼,并告诉她,事情己经有进展了。
另外,祭拜母亲的时候,记得多烧些东西,让额娘在地府下无后顾之忧。”
陈舒婠掐了一下他的腰以示惩戒,嗔怪道,“妾身何时对母亲敷衍过。”
面对夫人的责怪,董得启只能求饶,言自己说错话了。
董静姝再次收到董府悄悄送进宫的年礼时还奇怪,怎么送两次年礼。
听到传话的说完,才知道牛痘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一时间大喜过望,董得启总算没有扯她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