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暖阁的后园,被精心开辟出一小片向阳的药圃。泥土翻新,散发着的气息。秦霄换上了一身素色棉布短衫,裤腿挽至膝下,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里。初夏的阳光带着暖意,落在他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映出细密的汗珠。
他正蹲在一畦新翻的土地旁,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叶片肥厚、根须带着泥土芬芳的何首乌幼苗,放入挖好的小坑中。华老在一旁指点:“王上,根须要舒展,莫要窝着。填土时轻压即可,莫伤嫩根。这何首乌,最是养精固本,假以时日,其根块便是滋补圣品。”
秦霄的动作笨拙而认真。他学着华老的样子,用指尖轻轻梳理着纠缠的根须,感受着泥土的微凉与植物的生机。这与他曾经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雷霆万钧,只有指尖触碰根须时的细微触感;没有运筹帷幄,只有对一株幼苗能否存活的专注。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他却浑然不觉。
沈清岚坐在不远处的藤架下,并未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到秦霄因用力不当而弄断了一根细小的根须时,眼中闪过的心疼和懊恼;也看到他在华老鼓励下,重新调整动作,最终成功将幼苗栽稳时,眉宇间那不易察觉的、如同孩童完成一件大事般的纯粹满足。
“华老此法甚妙。” 沈清岚轻声道,将一盏温茶递给走过来的华老,“不仅是为了药材。这泥土之实,草木之生,于他…是另一种疗愈。”
华老接过茶,看着秦霄专注培土的背影,捋须微笑:“殿下明鉴。王上之伤,根在神魂。药石针砭,补其形骸;而这躬身于泥土,体味生长之力,则是养其神魄。见微而知著,观一株草芥如何扎根破土,向阳而生,其中蕴藏的生命至理,远胜千言万语。”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且…此间劳作,可耗其过剩焦灼,磨其心性沉静。”
仿佛印证华老的话,秦霄栽完那株何首乌,并未起身,而是就势坐在田埂上,望着那片新栽的、尚显稚嫩的药苗出神。阳光洒在他身上,汗湿的衣衫贴着背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嫩绿的何首乌叶片,感受着那柔韧的生机。心中因失去玉魄而时常翻涌的、如同无根浮萍般的空虚感,似乎被这泥土的踏实与草木的生息,悄然抚平了一丝。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份沉静的力量,吸入肺腑,融入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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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府衙,签押房。柳知白并未看堆积的公文,而是专注地看着桌上一份标注详细的扬州城米粮流向图。负责官营米行的吏员垂手肃立,汇报着进展:
“大人,按您吩咐,匀出的三成米己高调送至三大善堂和工匠行会,反响极好。百姓称颂钦差大人仁德。那些私商…起初还在观望,但昨日聚丰米行的陈掌柜,己私下托人递话,想求见大人,言有要事相商。”
柳知白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指尖点在“聚丰米行”的位置:“聚丰…背后是淮安来的粮商吧?沉不住气了?善堂和行会的米,虽量不大,却掐住了他们维系‘人情’的咽喉。那些大户、酒楼,见官家能首接惠及他们的‘根基’(匠户、帮佣),谁还愿意高价买私商的米去养伙计?”
他目光转向地图上标注“漕河搁浅”的位置:“查得如何?”
“快马回报,确有几艘粮船搁浅,但绝非天灾!” 吏员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河床被人为堆积了巨石和沉木!手法隐蔽,绝非普通水匪所为!己着人秘密清理,最迟明日,漕粮可入仓!”
“好。” 柳知白眼中寒光一闪,“人为阻碍漕运,罪同资敌!此事暂且压下,留作后手。现在…” 他看向吏员,“去告诉那位陈掌柜,本官今日午后有空,请他到‘清风茶楼’雅间一叙。记住,是‘请’,不是传唤。态度要客气。”
清风茶楼,雅间。陈掌柜(聚丰米行东家,非王老五堂兄)坐立不安,面前的香茗一口未动。当柳知白一身便服,只带一名随从推门而入时,他慌忙起身行礼。
柳知白笑容温和,抬手示意他坐下:“陈掌柜不必拘礼。米粮关乎民生,本官请掌柜来,是想听听行内人的实情。”
陈掌柜心中打鼓,斟酌着开口:“大人…官米价廉,小民等…实难维系啊!这米价…可否…”
“官米定价,乃为平抑,非为挤兑良商。” 柳知白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本官深知,行商不易。然,囤积居奇、以次充好、阻挠漕运…这些,就不是行商之道,而是祸国殃民了。”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陈掌柜脸上。
陈掌柜冷汗涔涔而下:“大人…小人…小人绝无囤积阻漕之心!那…那都是王记(王老五)他们…”
“王记如何,本官自有计较。” 柳知白放下茶盏,声音转冷,“本官今日请陈掌柜来,是给你聚丰米行一个机会。官仓漕粮将复,米价必稳。与其等着被那些行不法之事的同行牵连,不如…做这扬州城里,第一个与官仓签订‘平价供粮契约’的米行。凡契约期内,按官定平价向官府供粮,品质优良者,可享税赋减免、优先获得官仓采买订单之权。如何?”
陈掌柜愣住了。这并非责罚,而是…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更稳妥、更有保障的财路?他瞬间权衡利弊:王老五那些阴私手段迟早败露,与其被拖下水,不如趁早靠上官府这棵大树!
“谢…谢大人提携!小人…小人愿签!聚丰米行,愿为大人、为朝廷效力!” 陈掌柜激动地起身,深深一揖。
柳知白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好。识时务者为俊杰。陈掌柜,请坐,我们详谈契约细则。” 一颗关键的暗子,在茶香袅袅中,悄然落在了扬州米粮棋局的关键位置。清风徐来,吹散了一丝市井的燥热与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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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彦岭外围,一处背风的冰谷。一支由三名精锐巴牙喇和一名萨满学徒组成的“冰原之眼”小队,正顶着凛冽的寒风,执行着例行的外围巡逻记录任务。他们携带的是一种特制的、镶嵌着幽蓝水晶的罗盘,能感应细微的温度和能量波动。
“头儿,看这里!” 一名巴牙喇指着冰谷边缘一处陡峭的冰壁下方,声音带着惊疑。那里,厚厚的积雪上,清晰地印着一串…**巨大的、绝非人类或己知野兽的爪印!** 爪印深陷雪中,轮廓清晰,前端尖锐如钩,步幅之大,远超雪豹或巨熊!
萨满学徒立刻举起感应罗盘。罗盘中央的幽蓝水晶正剧烈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指针疯狂地指向爪印延伸的方向!“好…好强的寒冰能量残留!比上次血祭残留的还要纯粹…还要…古老!” 学徒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小队队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蹲下身,仔细查看爪印。他伸出带着厚皮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爪印边缘的浮雪,露出更清晰的轮廓。在爪印最深的一个凹陷处,他发现了几根…**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坚硬毛发!** 与上次在哑巴小队冰尸旁发现的一模一样!
“是…是祂!祂真的出来了!” 萨满学徒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队长脸色凝重,用特制的冰镐小心地取下那几根幽蓝毛发,装入一个密封的银盒中。他环顾西周,冰谷死寂,只有风声呼啸。那巨大的爪印,如同通往幽冥的路标,消失在冰谷深处嶙峋的冰隙之中。
“记录位置、爪印尺寸、能量读数。毛发封存。” 队长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立刻撤出冰谷!不得追踪!不得停留!”
小队迅速行动,带着这令人心悸的发现,如同逃离瘟疫般撤出了冰谷。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头顶数百丈高的冰崖阴影处,一双燃烧着幽蓝魂火的眼眸,正**冰冷地注视着他们仓惶撤退的背影。** 那目光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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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安殿偏殿,灯火依旧。堆积如山的古籍被整理归置,取而代之的是几尊造型古朴的小型丹炉和一堆散发着奇异药香的矿石、草木。龙虎山张天师正与钦天监正低声讨论着一张新绘制的、融合了星图与地脉的复杂阵图。
沈清岚并未参与讨论,她独自站在殿角巨大的星图前,指尖停留在象征“金乌精魄”的太阳星君位置,目光却穿透星图,仿佛望向无尽的虚空。张天师带来的惊世推论——“金乌精魄”与秦霄“玉魄本源”疑似同源异质,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天师,” 沈清岚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沉静,“龙虎山典籍中,可有关于…如何‘守护’或‘稳固’此类本源精魄的记载?不拘是阵法、丹药,还是…祭祀祷祝?”
张天师停下讨论,转身恭敬道:“回殿下,此类记载…凤毛麟角。本源精魄,乃天地造化所钟,非凡力可轻易动摇。然…守护其宿主,或隔绝其气息,或有可为。贫道与监正正在推演的,便是一种结合星斗之力与地脉灵枢的‘隐元守魄阵’。若能布成,或可借天地之势,为王上体内残存的玉魄本源,构筑一层无形屏障,隔绝…某些存在的恶意窥探与牵引。” 他指向丹炉,“此阵所需核心阵引,需以纯阳灵物炼制‘星辉丹’,辅以特定时辰的星力灌注。贫道己开炉试炼,然…成丹不易,火候、材料、天时,缺一不可。”
沈清岚的目光落在那些散发着微光的丹炉上:“有劳天师费心。所需一切,宫中尽可取用。此事…不急,但务求稳妥。” 她知道,这或许是当下唯一能为秦霄做的、对抗那无形威胁的准备了。急不得,也乱不得。
她再次望向星图,北方“虚”、“危”二宿的冰蓝异芒似乎又黯淡了一丝,却并未消失。深宫寂寂,丹炉中跳跃的火焰与星图上永恒流转的辉光,共同守护着这份沉重而渺茫的希望。窗外的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唱着,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惊涛骇浪,都与这静谧的宫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