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如绢纱般笼罩着紫禁城,谢明棠撑着湘妃竹伞立在椒房殿前的汉白玉阶上。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嗡鸣,混着雨打芭蕉的淅沥声,在空寂的庭院里织成一张绵密的愁网。青砖缝隙里渗出的青苔漫过她的绣鞋,凉意顺着裙裾往上攀爬,却不及她心底的寒意。
"公主殿下可当心些,这石阶滑得很。"宫女白芷捧着斗篷追出来,发间的绢花被雨丝浸得半蔫。谢明棠恍若未闻,目光穿过雨幕,望着宫墙之外灰蒙蒙的天际——那里该是通向边疆的方向。指尖无意识着伞柄上雕刻的并蒂莲,凸起的纹路硌得生疼,就像谢明谨出征那日攥着她手腕留下的红痕。
长廊尽头传来环佩叮当声,几个宫娥簇拥着德妃款步而来。鎏金护甲划过油纸伞面的声响惊得谢明棠回神,德妃的丹蔻染着凤仙花汁,在阴雨天里艳得刺目:"听说太子在西北连胜三场?"她斜倚在朱漆廊柱上,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到底是储君,不像某些人......"话音未落,白芷突然轻咳一声,德妃瞥见谢明棠攥得发白的指节,笑意更浓,"不过公主殿下也别忧心,这沙场刀剑无眼,保不齐......"
"住口!"谢明棠的伞尖重重戳在青砖上,惊起一片水花。德妃的脸色骤变,周围空气瞬间凝固。雨势突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谢明棠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仍在发颤:"劳娘娘挂心,皇兄吉人天相。"转身时裙摆扫过廊下的石灯,灯盏里的残油泼出来,在雨水中洇成暗红的血痕。
椒房殿内弥漫着沉水香与潮湿的霉味。谢明棠跪在紫檀木匣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忍住颤抖。匣中整整齐齐码着谢明谨送的物件:十岁生辰的白玉平安锁还带着体温般的温润,十五岁上元节的走马灯早己褪色,最底层压着的银铃铛,每次晃动都能听见他带着笑意的"棠棠"。
"殿下,该用晚膳了。"白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谢明棠恍若未闻,将铃铛贴在耳畔。恍惚间,仿佛又回到那年御花园,少年太子摘下初绽的杏花别在她鬓边,金丝镯与铃铛相撞的清响惊飞了枝头的黄鹂。可如今,那双手却握着寒光凛冽的长剑,在黄沙漫天的战场上浴血厮杀。
更漏声从庭院深处传来,一声比一声沉重。谢明棠忽然抓起案上的狼毫,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大片乌云。"皇兄见字如晤"五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笔尖突然折断,墨滴溅在"见"字上,像是落下的泪。她怔怔望着狼藉的宣纸,想起出征那日他眼底血丝密布,却仍笑着说"等我回来"。
子夜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影。谢明棠抱着锦盒蜷在榻上,指尖无意识着盒角磨损的纹路。远处传来巡夜侍卫的脚步声,甲胄相撞的轻响让她猛地坐起——多像那日他转身时,玄甲上金丝蟒纹在晨光中一闪而过的模样。
窗纸突然被风吹得鼓起,谢明棠赤着脚下床,锦被滑落也浑然不觉。她将脸贴在冰凉的窗棂上,望着漫天星斗。猎户座的腰带三颗星亮得刺目,记得谢明谨曾说那是天神的佩剑,此刻却像悬在西北天际的利刃,割裂她的心。
"公主殿下!"白芷举着披风冲进来,却在看到谢明棠的瞬间僵住。月光勾勒出少女单薄的轮廓,腕间金丝镯泛着冷光,与她眼底跳动的火苗形成诡异的反差。谢明棠突然转身,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备车,我要去观星台。"
更夫敲过三响时,谢明棠踩着露水登上观星台。八角亭的朱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色,像极了边疆战场上凝固的血。她踮脚够向铜制浑天仪,指尖拂过刻着二十八宿的纹路,突然在参宿位置停住——那是谢明谨的本命星宿。
"三更天的风凉,公主殿下可要仔细些。"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钦天监周大人拄着象牙拐杖,鹤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西北方向,参星虽暗却未坠。"他布满皱纹的手指向天际,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遥远的星辰,"太子殿下吉人天相。"
谢明棠望着周大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忽然笑出声。笑声惊起栖息在檐角的夜枭,振翅声刺破寂静。她抱紧双臂跌坐在青砖上,泪水终于决堤。浑天仪冰冷的铜壁贴着脸颊,恍惚间竟像是谢明谨的玄甲,带着大漠的风沙与血腥气,却又那么温暖。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谢明棠踉跄着走下观星台。晨雾如轻纱笼罩宫阙,远处传来宫女们清扫落叶的簌簌声。她低头看着掌心被铜器磨出的红痕,突然想起谢明谨握剑的手,想必早己布满厚厚的茧。路边的蔷薇被夜雨打落满地,残瓣沾在她裙角,恍若战火中飘零的血色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