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一点了点头,眉头一皱,低头翻了翻身侧的笔记本,用铅笔在上头画了几道首线,计算着封装比例、重量分配。他手指快速在页面上划过,很快做出结论:“三十贴……够黑市一摊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育儿用的营养品奶粉、红糖、鸡蛋,不够撑三个月。”
王玉清没说话,只是望着他,一眼看见他手背上那道横着的伤疤还没完全愈合,疤痕褶皱着嵌在皮肤上,像极了某种警告。
“你是打算……再去黑市?”她问,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担忧。
佟一没正面回答。他只低下头,把封油瓶收进篓子底下,站起身,将那只空药罐挪到灶边,摆得稳稳的。
然后,他说了句:“这次熬完,再进一次,就够了。”
王玉清眼皮动了动,没有拦他,也没有反驳。
她知道他不是说大话。
他每次出去,回来时脸上的新伤口总比药贴多一张,但他从不空着手回。
她转过身,从药架上拿出一把山豆根和一包补骨脂,手指从每一根草上滑过,像在挑拣什么关键的生命。
“那这批,”她低声道,“得熬得硬。”
她又回头看佟一,眼神一沉,“你在黑市上要拼脸,那我就要让这批药,能撑得起你那张脸。”
佟一眼神一顿,但没说话,只是将门掩上,灶火添了一把干柴。
两人没有多余的言语。
但这一刻,他们的目标达成了共识
这三十贴膏药,不只是救命的,更是保命的,是撑起家底的命根子。
必须质和量,双双过关。
不是医馆用来挂幌子的药,是黑市摊上拿命换信的货。
桌边火光跳跃,两人影子靠得很近,一人拾草,一人封纸。
这是夜的开端。
也是一场不输刀兵的准备战。
王玉清将一张青布铺在木桌上,手指在摞好的药材中轻轻拂过,最终停在一包细长的干根上。她抽出一根粗如筷子的山豆根,拿到案边,用小刀“唰唰”几下去皮去节,动作干脆利落。
“这山豆根得捣碎,去芯留须。”她自语着,仿佛又是在和佟一讲解。
佟一就坐在她身后的大铜锅旁,握着一根短木棍,正一圈一圈地搅拌着锅底逐渐浓稠的药膏。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山豆根……祛风止痛,清热解毒。”他轻声念道,像在心里刻字。
王玉清没回头,接着从抽屉里取出补骨脂这是一种深棕色的细籽草药,她用铜研慢慢将其碾压成末,动作不快,却极稳,药末在铜碗里发出细碎摩擦的声响。
“你以前配药,光顾着活血散瘀。”她边碾边道,“但冬天这骨痛,有时候不是伤,是寒。”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疼,不止是炎。有时候,是冷从骨缝钻进来,像冰扎在肉里,不堵火也不退。那种痛,你贴十张膏药都治不根。”
佟一一边听,一边用木棍在药锅里划圈。锅里药膏翻起浅浅的波,颜色逐渐从浅棕变成深褐,冒着一股混合了当归、川芎、草乌的厚重香气。
“你熬,我看。”他忽然低声道,“你说,我记。”
王玉清动作微微一顿,药杵停了片刻。
佟一继续说:“哪天你不熬了,我也能照着来。你那药方,不能断。”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带笑意,也没有动情。
却像是一把厚重的药罐,沉沉地盖上了锅口。
那眼神里不是柔情蜜意,而是一种安稳一种,知道对方能接得住火,也肯守住方的信任。
王玉清低头继续碾药,不再言语。
不是因为不想教,而是她知道眼前这人,不会让她的药心白熬一场。
窗外风雪再起,屋内炉火稳稳地燃着。
药是从心里调出来的,不能差一分,也不能烂一批。
夜过了子时,屋外的风吹得门缝吱呀作响,雪粒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这屋里不熄的炉火唱一段低低的旧调子。
屋里却热得像个小蒸笼,灶口通红,炉火滚烫,铜锅里的药膏“咕咚咕咚”地翻着泡,从最初的浅褐,慢慢变作深棕,再一点点沉黑,首到如乌漆般黏稠发亮,香气愈加沉厚。
王玉清坐在锅边,眼圈己经泛红。她额角的细发被蒸汽熏得贴在脸上,衣襟处也湿了一片,却不曾移步离火。
佟一坐在她对面,守着柴口,手中一支柴钳不时拨动柴火,时而塞入一段干柴。火光一跳一跳地照在他脸上,把那条额角的旧伤拉得格外深沉。
他看了一眼王玉清,拿起早备好的一杯热水,递到她手边。
“歇一歇吧。”他低声道。
“你不歇,药也熬不出人味。”
王玉清接过水,喝了一口,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把杯子放在膝盖上,下一瞬便又伸手去搅锅边。
火光照着她的侧脸,汗珠一颗颗在颈间滑落,混着药香、烟火和几分倔强,仿佛她整个人都熬进了这锅药里。
佟一没再劝,只是起身接过她手中的药勺,替她搅拌。
“我来。”他语气轻缓,却不容拒绝。
王玉清没有争,只坐在炉前的矮凳上靠着墙,双眼闭了会儿,再睁开时,目光依旧清明。
时间在膏药的翻滚中,一寸寸熬过去。
屋里没人说话,但并不寂寞。灶火在咕哝,铜锅在翻滚,墙上的时针在滴答,每一声都像在心口敲鼓。
外头风雪骤紧,屋内火不熄、人不歇。
佟一守着火候,王玉清守着膏色。每一个步骤,每一次搅拌,都要等到那“正好”的时机,不能快一分,不能慢一刻。
这膏,不只是药。
这膏,是人心,是一寸一寸熬出来的笃定。
是寒夜里不退的炉火,是命草坊背后,真正撑住命的东西。
一贴膏药,要熬十数种药材、十几小时火候、数百下搅拌。不是按个表一烧,而是看得出药色,看得出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