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挺幼稚的……段青深走回去的时候自己也笑了。
“你去那么久干嘛了?”梁愿醒问。
段青深从冲锋衣怀里掏了袋东西塞给他:“烤奶片, 跟店老板买的,耽误了一会儿是因为老板自己正在吃最后一包,得等他弟弟骑车送过来, 就等了一会儿。”
说完, 段青深补充:“本来想给你发微信说一声, 但手机没信号。”
“嗯——”梁愿醒完全没在听的, 已经吃上了, “我要给你打一辈子工, 段老板!”
“打一辈子工还是吃我一辈子?”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继续拧着三脚架上的螺丝锁, 把相机从云台取下来。
梁愿醒一口塞三片。
段青深往回翻照片。
天黑得很快, 天黑后立刻有了很明显的冷意。梁愿醒缩了缩脖子, 他适应力还不错, 已经不会再流鼻血了,但喉咙还是有些干痛。
尤其想想一个礼拜前, 家里小区还开着桂花,在桂花树下拿布兜子接花的老太太也只穿着长袖薄衫而已。一礼拜后的阿拉善盟让他切身明白原来更北的地方, 人真的会冻死。
他站起来,往段青深嘴边递了片烤奶片, 说:“边打工边吃你的,现在出发吗?我们还剩多少公里到右旗?”
段青深把相机给他,开始收三脚架, 回答:“现在出发,还有170多公里, 今晚在右旗住,明天到张掖停一下。”
“好。”梁愿醒点头,又问, “只拍这些……吗?”
段青深笑了下,把三脚架装进包里,他明白梁愿醒的意思,说:“编辑说收不到好稿子,事实上并不是收不到厉害的照片,而是收到的,大多不符合她的要求。”
“哦……”梁愿醒似懂非懂,他把烤奶片的袋子口摁着封上,揣进口袋里,开始收拾露营椅,“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青深打断他,“你觉得拍这些东西没什么新意和挑战性,没法脱颖而出,其实不是的,正统杂志喜欢大气磅礴,而且面向大众读者,重要的是表现风光。”
梁愿醒恍然:“这样啊。”
“嗯。怎么会没有优秀的照片呢,只是没有能让他们满意的照片罢了。”
两个人很快收拾好,把东西搁进车里,继续出发。
天空从暗蓝色到黑色好像只一眨眼,旁边对向车道与他们反方向行驶的大货车闪了两下远光,顺带按了个挺长的喇叭。大车司机对向鸣笛可以视为一种异常路况提醒。
果然,他们前面两公里左右的路段,地面上一堆碎石头和枯树枝,不知是被风刮过来的还是垃圾车掉下来的。
“醒醒慢点过。”段青深在对讲里说,“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先开过去,然后回来帮你推车。”
梁愿醒大概看了眼:“没事,能过。”
可是天色太暗,又因为他是跟在段青深后面,所以没有开远光灯。一眼扫过去他觉得没问题,至多是比较颠簸吧。
梁愿醒减速,握着车把,还微微俯身了让重心下移来稳定车身。段青深开着吉普稳稳地碾过去,也减了速,从后视镜里观察他。
……感觉应该没问题,段青深看着后视镜,小助理的行动姿态有着超过24岁的稳健,他暗暗夸道。
夸早了。
“嗷——!!”
那厢前轮压断了根树枝还是什么,倒去了右边的碎石,梁愿醒伸腿下来要支着地,结果踩的是个更朽的树枝,一下失去支撑力,摔了。
段青深立刻打了双闪停车下车跑过来,他没有第一时间说什么早告诉你了推过来,他先把爬一半的梁愿醒扶起来,问:“伤着了没?”
“没。”梁愿醒把护目镜推上去,自己随便掸了掸土,“深哥你帮我从这边抬,我从那边拉,把车扶起来。”
他这车少说五百斤,即便是半缸油状态的宝马850,车重也绝非一般成年人能扶得动。
他和段青深一左一右,一个托一个拽,他是拽的那个,让他很意外的是,自己本来卯足了劲儿准备咬牙——
“我靠。”梁愿醒震惊,“你力气这么大。”
是个陈述句。之前在曾晓阳婚宴上,他那么唰地一下把自己连人带椅子拽过去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了。
段青深没接这话,他把摩托脚撑踢下来后,说:“头盔给我,你去开车。”
他又要换车。梁愿醒摇头:“不用,我可以的。”
“现在气温低,你如果摔伤了,现在感觉不到疼,我骑车,你去开车。”段青深伸手。
梁愿醒挣扎了那么一下,决定听话,把头盔摘下来递给他,手套也摘了给他。
“抱歉啊,该听你的,推着车过来就没事了。”
段青深拿过他的头盔手套,知道梁愿醒想表达什么,说:“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什么老板助理也是说着玩的,我们在合作不是雇佣,别真拿我当老板。国道不能停太久,快开车去。”
段青深说话的语调平稳,和他人一样。梁愿醒点点头,抬手挠了两下后脑勺,笑起来:“好的深哥。”
后面的路程安然驶过,抵达阿拉善右旗的时候非常幸运被他们逮到一个准备收摊的鸡蛋饼三轮车,更幸运的是老板这儿还剩有几杯热奶茶。
这天是24号,再过几个小时就25号。段青深拿手机出来,打开气象,说:“明晚的月亮是残月了,照射范围38%。”
“噢。”梁愿醒点头,“所以可以拍星空了吗?”
“差不多了。”他往后滑了几天,说,“我们尽量在30号之前进沙漠,那天凌晨2点的月亮只有3%。”
没有月亮的一级暗空,加上高空大气相对纯净的沙漠,是最完美的星空摄影条件,这点梁愿醒明白。
一份鸡蛋饼很快吃完,梁愿醒靠在车门上,惋惜道:“哎……只有一台相机。”
……是啊。段青深也这么想,不过没说出来。
目前他在犹豫要不要再买一台,手里存款买一台是够的——倒不是梁愿醒这台徕卡不够好,而是一台相机确实不够用。
一台相机意味着只有一个机位,而他希望能和梁愿醒一起拍风景,譬如他拍地上斗殴的土拨鼠时,梁愿醒去拍天上的鹰。
他还想跟梁愿醒去很多地方,拍很多照片。
在阿拉善右旗的这一夜,梁愿醒堆栈完那张贺兰山照片后就洗洗睡下了。
他是真睡了,说了句“深哥晚安”后,棉被拽躺下就睡着。不是之前用尽演技做入睡表演,以至于段青深都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中还带有一丝欣慰,甚至很荒谬的想把他叫醒夸夸他。
真棒,醒醒今天很早就睡着了呢。
梁愿醒睡了很扎实的一觉,丝滑入睡,睡前映在脑海的画面是旷野向贺兰山的远景,踏踏实实地睡了11个小时。睡眠质量到他起床后自己都有点意外。
阿拉善右旗到张掖很近,两人继续顺着国道307西行。
进甘肃界后不久,车多了起来,许多错峰旅行的游客。这一路,从内蒙古方向来的车就他们俩,过岔路后,明显从兰州方向来的车更多。
总车程也就两个多小时,到张掖后先给车加油,段青深找了个汽修店,给两辆车都做个简单的保养和清洁。
因为保养和洗车都要等,这个月自驾游的人挺多,从兰州方向来、银川方向来。张掖的景点都很值得一去,旅行的人们多数会在张掖停留一两天,也就顺便把自驾的车保养一下,以便继续接下来的大环线小环线。
这个时间里段青深和梁愿醒先去吃了饭,在商场的器材店添置了一个镜头转接环。
两个人在店里默契十足地打配合,段青深看哪个镜头,梁愿醒就在网上搜它在旗舰店的售价,然后用微妙的眼神来反馈给他“能买”和“别买”。
最后买了一个转接环和一个24-70的变焦镜头。
段青深站在人行道上思索了片刻,看着手里近一万块的镜头,说:“其实我家里还有个180-600的镜头。”
梁愿醒不明白:“叫它自己打车过来找我们?”
“叫我爸寄过来。”
“能行吗?”
“试试。”
半分钟后。
“他把我电话挂了。”段青深说。
梁愿醒拍拍他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算了。”
到今天,段青深辞职这件事,大约全家都知道了。他妈妈对此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在黄河大桥附近的晚上,她打来的电话里并没有责怪什么。但显然,这位父亲仍然怒火中烧。
“嗯,算了。”段青深收起手机。学医的又一个弊端,家中父辈如果也是医生,那么尽管30岁,也只是父辈眼里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段青深家里就是这样。
一个做副院长的父亲,一个学医的儿子。尽管父母离婚的时候他跟着母亲,但临到高考志愿的时候,父亲还是端着十足的诚意跑去山东,希望与母亲暂时冰释前嫌,条条列举自己的人脉关系,以及为段青深计划的,未来二十年的职业方向。
这点,梁愿醒不必多问也能猜到,曾晓阳婚宴上时,段青深的高中同学说他父亲控制欲很强——都高中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们居然还能记得这个,可以想见那确实是病态。
而医学这个专业,在长辈们眼中,也的确是个好专业。无论做科研还是临床就业,都是一条康庄大道。
这次,段父选择不交流,因为他明白,一旦交流,自己必落下风。打从段青深交上辞职信的那一刻起,他就结束了对父亲的服从。
搞不好段父等这通电话很久了,挂断它,是这个父亲最后能对儿子做的惩罚。
今天张掖天气晴朗,数码店门口的人行道边已经路过两辆空的出租车,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该回去汽修店,然后开车进景区,说不定还能赶上落日。
但段青深迟迟未动,梁愿醒也没有催促。
两下里沉默了一会儿,数码店老板隔着玻璃瞧着他俩的身影,纳闷呢,怎么站在街上发呆。
段青深换了只手拎镜头袋子,侧过身跟梁愿醒说:“我去把店里那台哈苏买了。”
“……啊?”梁愿醒怔了下,“这么突然?”
老板见此来人气势汹汹,连忙拿起柜台旁边的抹布假装很忙的样子。
结果这人径直走过来,问:“请问下,这台哈苏x2d,加上这个135定焦,一起买能便宜点吗?”
“哦。”老板想了下,“能…能,我给你算个折扣吧。”
从数码店打车返回汽修店,拿到保养好的车之后,又去买了睡袋、户外移动电源以及一些食物和沙漠过夜需要的物资。大约一小时后,两个人向沙漠出发。
至此,段青深破釜沉舟掏空存款,梁愿醒一路上激动地在对讲里计划着未来——他已经从河西走廊规划到阿尔卑斯了。
不巧的是日落没有拍到,傍晚沙漠里阴了一阵子,这片沙漠在张掖市往北,是巴丹吉林的一部分。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小型旅行团,加上向导和司机一共9个人两辆车。
起先段青深没想和他们走一条线,没成想他们领路的那辆车打了双闪,朝段青深车头这儿靠了过来,副驾驶降下车窗向他挥手。
段青深第一时间用对讲叫梁愿醒骑到自己车边,随后也落下一半车窗,问道:“您好,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大叔,憨厚地笑着说:“我是旅行团向导,真不好意思啊先生,单位忽然要发什么公众号,要几张跟游客的合影,您能帮个忙拍一下我们吗?”
段青深慢慢减速,先从后视镜看了眼梁愿醒挨着自己车边,随后他停了车,说:“可以,您相机给我吧。”
对方下车,举出了自己的手机。
梁愿醒见段青深下车了但没有熄火,于是自己也没熄火,腿笔直地一扫也下车了。
“帮他们拍个合影。”段青深说。
“喔。”梁愿醒点头,“要补点光吗?”
向导大叔手一挥,爽朗道:“用不着!我手机有夜间拍照模式,就拜托你了啊小伙子!”
说完,他把手机塞给段青深,然后退回两辆车前,招呼着游客们一起拍照。
梁愿醒凑到他旁边,看着这手机屏幕,感叹:“我靠,这手机还有长焦微距啊。”
“是啊。”段青深说,“夜景画面也很纯净。”
梁愿醒啧啧两声,说:“给我玩会儿你的新相机。”
“自己去拿吧。”段青深拍完照往前走,递给大叔,“拍了三张,您看一下怎么样。”
“哎哟谢谢!”向导大叔连连点头,“帮了大忙了,单位非要全体游客入镜,对了,我们要在这附近升篝火露营,你和那位小兄弟一块儿过来吧。”
段青深看了眼他们,两个司机都是中年人,六个游客里有男有女,看着都很年轻,他想了下,点头应下了。
那边梁愿醒从车里翻出来了段青深新买的相机,新相机嘛,还是哈苏,梁愿醒爱不释手。拍摩托车又拍沙丘,天色晦暗的沙漠有一种光都照不透的感觉,像夜航的大海。
段青深看他在那边一顿拍,先去把他和梁愿醒的车熄火了,露营的东西搬了出来。梁愿醒一扭身子,镜头对准他:“深哥!”
段青深刚拿出三脚架,看过去。
咔,快门声。
梁愿醒拿着相机,在屏幕上放大,喃喃自语:“不愧是1亿像素的哈苏啊……大晚上的色彩表现也这么好。”
天虽然黑了,但四周有车灯和游客们的探照灯,光比较凌乱,照片里段青深正在支三脚架,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挡住了脸。
这时旅行团里有个短头发的姑娘走过来,说:“你好,我叫毛毛。”
还没等梁愿醒说话,毛毛紧接着说:“我们带了桌游,你和你朋友一起来玩吗?人多比较好玩!”
梁愿醒看向他们那边,他们带了个挺大的折叠桌,一圈年轻人围坐着,大家见他看过来,有几个人招手,喊了几句一起玩啊。
恰好段青深拎着两个三脚架走过来了,毛毛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段青深看向梁愿醒。
梁愿醒说:“叫我们俩过去玩桌游。”
“你去吧。”段青深说,“风太大了,我在这看着相机。”
摄影师们大多遵循着一条铁律——
当你的相机卡在一个售价两位数的三脚架上时,你最好用手扶着它。
“那我也不去了。”梁愿醒放下相机,跟毛毛说,“不好意思啊,我们是出来工作的。”
说着,梁愿醒带着歉意笑了笑,走回段青深旁边。其实就那么几步路,但风大,刚才梁愿醒和毛毛在那说了什么,他其实一个字都听不清。
所以段青深以为他是回来把相机交给他,于是接过来相机,卡在云台,又问梁愿醒:“怎么不过去玩?”
“工作啊。”梁愿醒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扶着两个三脚架。”
“没关系,你过去玩吧,我一会儿把三脚架捆在椅子上就行,不用扶。”
没承想,这几步路毛毛也跟了过来,她捂了下头发,说:“你们拍星空吗?这时候乌云太多了,拍不到的,我们查过了,起码还要三个小时,要到晚上十点。”
段青深还没查气象,听毛毛这么说,犹豫了下。
发现段青深手里动作停下,梁愿醒微微凑近了些,跟他眼神交流了下。不远处,旅行团的向导和司机燃起了篝火,那边毛毛的朋友们一齐欢呼,大家拿出手机拍照。
那是一团半人高的篝火,在沙漠里燃起原始的光。
毛毛看着这两个人就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她转过头偷偷暗笑了下。
“玩一会儿啦!”毛毛说,“两位一起!那边还暖和些!”
这倒是。段青深低头换了只手拿相机,说:“好,谢谢。”
那边毛毛的朋友们把折叠桌挪到了正好取暖的位置,桌上一张大富翁,大家招呼两个人坐下。
毛毛介绍了一下大家,大名小名的,梁愿醒是真没记住,糊里糊涂地打了一圈招呼。不过段青深大约是读书的时候背书背出了惯性,在梁愿醒需要点名玩家接受惩罚的时候,他看着斜对面的男生开始头脑风暴,是段青深小声提醒他,那个人叫程恺。
大富翁有些惩罚内容没法在沙漠里实现,比如找个陌生人坐在ta腿上跟ta喝交杯酒这种。
程恺就是抽到了这么个惩罚,他抓耳挠腮看了一圈,毛毛和她旁边的姑娘一齐起哄喊着“坐珍珍腿上去!”。
珍珍也是个男生,全名叫历珍什么梁愿醒忘了,段青深问他冷不冷,他摇摇头。
程恺果真看向了珍珍,珍珍就坐在梁愿醒的另一边。珍珍往自己大腿上一拍,笑着说:“来,我的好儿砸,坐!”
听他这么说,程恺眼里情绪变幻了下,但面上还是笑着的。
他们带的酒是度数很低的果酒,段青深和梁愿醒也拿了自己带的零食出来分享。几轮游戏玩下来,向导大叔和司机叫他们别玩了,云散得比预测的要早些,等下就可以拍星空了。
这一轮到了最后惩罚,是梁愿醒踩中的。毛毛一展开那个惩罚条,笑道:“这不行,这是去出租车里给师傅唱一路最后再跟师傅说绕回起点。”
那确实不行,这儿上哪找出租车去。但梁愿醒也不想最后一罚让大家扫兴,于是说:“那要不……就直接唱一首吧?”
段青深径直站起来:“我去拿琴。”
尤克里里递到他手上,他低头试了试音,大家笑着说这是碰上专业的了。段青深拿琴的时候把相机和三脚架也拿了过来,他开机,镜头对着梁愿醒。
篝火映过来暖洋洋的光,和沙漠交衬出和谐的颜色。
大家立刻挪了椅子,坐成一个半圆,越到夜里天越凉,毛毛和她旁边的姑娘缩在一条毛毯里。
梁愿醒搓搓手,跟段青深对视了一眼,段青深拧好三脚架的螺丝锁,向他点头。
相机开启了录像模式,梁愿醒扫弦,唱的是hollow coves乐队的《the woods》。
没有人举起手机录,大家就这么安静地听着。阴云比气象预测的更早消散了,梁愿醒唱完歌,大家鼓掌欢呼,段青深取下相机,走过去帮他把琴放回车里。
毛毛攥着毯子的一角,叹道:“哇——没想到啊!你是专业歌手吗?”
“啊不不不。”梁愿醒摆手,刚好段青深放完琴走回来,他跟毛毛说,“就普通爱好者。”
段青深看向他:“……”
他回敬一个得逞的眼神给段青深。
来露营之前他们吃了点东西,段青深也买了三明治和零食当夜宵。时间是九点半,沙漠夜里降温很厉害,折叠桌收起来后,大家一起收拾了一下垃圾,椅子往篝火挪了挪。
向导和司机师傅已经回去车里休息了,年轻人们在这儿守着星空。
梁愿醒把自己的相机也拿了过来,两把露营椅挨着,坐在段青深旁边。
“把这个戴上。”段青深递给他相机雨衣,“容易进沙子。”
毛毛看过来,问:“之前就想问了,你们这么专业啊,是职业摄影师吗?”
“他是。”梁愿醒指指旁边的人,“我是他助理。”
“哦~”毛毛点头,然后笑起来,“我们都拿手机拍。”
梁愿醒靠近段青深,在他耳边小声问:“手机能拍吗?”
段青深点头:“哈苏和徕卡都给手机做镜头了。”
梁愿醒震惊,他对这方面还真没有了解过。
终于,夜空完全放晴,人们静静地仰着头。城市里很难见到这样纯净的星空,让人觉得抬头看着的并不仅仅是星空,而是宇宙。
段青深设置好光圈、快门间隔、iso,接着就是让它对着星空工作。梁愿醒则是拍篝火和夜晚的沙漠。
这就是两个机位的好处。
“拍火用什么光圈?”梁愿醒问。
“先试试你自己那个2.8的,iso自动。”
梁愿醒“嗯嗯”着点头:“快门呢?”
“3200吧。”
梁愿醒看向他。
他补充:“火焰在跳动,而且光源很足,可以的。”
“好。”梁愿醒就这么手持拍,拍完和段青深脑袋凑着脑袋看那个小小的相机屏幕。
段青深说不错,看屏幕的时候碰到了梁愿醒的手,问他:“你冷吗?手这么冰。”
“有点。”梁愿醒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我去拿点暖宝宝。”段青深站起来,“你看着三脚架。”
“嗯。”
两人坐的地方和毛毛他们距离也就三五步,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聊天。毛毛喊了声“醒醒”,说:“给你巧克力!”
毛毛懒得起身,直接抛过来两颗。梁愿醒伸手接住:“谢谢毛毛姐!”
毛毛他们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这次旅行是老友聚会,烤着火聊着天。段青深坐回来的时候梁愿醒把巧克力递给他,他看了看:“酒心巧克力啊……我不吃了。”
段青深不太喜欢酒,刚刚玩游戏输已经喝了几罐了。
梁愿醒攥着两个暖宝宝,相机搁在腿上,含着巧克力:“拍多久?”
“两个小时吧,我想堆800张。”
“堆个星轨吗?”
“嗯,刚刚看了,今晚这片天上没有飞机。”
“有也没事,我帮你修。”梁愿醒笑着说。
“把你眼睛瞅瞎。”
夜航的飞机有灯,会混入星轨之中,那都是细而窄的光线线条,去修飞机灯拉出来的光线,那确实能把眼睛瞅瞎。
其他人举着手机拍拍星空拍拍篝火,程恺叫珍珍站到沙丘上去,他帮他拍个星空下剪影。但折腾了两下都没出效果。
毛毛见状,朝他们俩这喊了一声:“醒醒,你们能帮帮他吗?”
“没问题!”梁愿醒站起来,看了眼珍珍那儿,然后把段青深拽起来,“老板,人像剪影要锁定曝光,还是你来吧。”
段青深哭笑不得:“好好,我来。”
大家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笑作一团。段青深想了下,还是拿了梁愿醒的相机,跟程恺说:“我拿醒醒的相机拍,然后传给你吧,用手机我拍不好。”
“嗯嗯,太感谢了。”程恺不太好意思地说。
段青深笑着说句没事的,然后端起相机。刚端起来,发现梁愿醒那小子在姑娘们那边挑糖果,于是说:“醒醒,过来看着学。”
“哦!”醒醒拿了两颗菠萝味的糖走过来,剥开一颗递到段青深嘴边,“这个不含酒精了。”
给珍珍拍完后,段青深跟程恺加了个微信,告诉他,夜景还是要后期修一下的,到时候直出的图和修过的一起发给他,程恺连连致谢。
段青深不知道程恺跟珍珍是什么关系,总之拍完之后大家回到火堆边取暖的时候,程恺用力包住了珍珍两只手帮他回温。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看向附近一顿乱拍的梁愿醒——他弯着腰,正在拧着镜头拍他摩托车轮胎上趴着的一只蝎子。
段青深站起来走过去。
“嘘。”梁愿醒叫他噤声。
“……”段青深无奈,又不是钓鱼,还不让人说话了,他跟着弓下身子,凑近说,“这个快门速度你不能手持的。”
“我知道。”梁愿醒压着嗓子,“但我现在还能折回去拿三脚架吗。”
“架我身上吧。”
“啊?”
段青深说完,挪了个步子到他身前,然后侧着身单膝蹲下:“架我肩膀上拍。”
人形支架这是。梁愿醒管不了那么多,蝎子已经从轮胎下来了,他赶紧上半身靠在段青深身上。
当环境昏暗时,镜头需要时间来进光,这段时间里,相机必须保持稳定,画面才不会拖影。大冷天的找见一只还在外活动的蝎子实属不易,大约是因为篝火附近温暖。
“好了。”梁愿醒站起来,顺手扶了把段青深,掸了掸他身上的沙子,“辛苦你了深哥——不准说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纪。”
段青深没说,抿了下唇:“给我看看图。”
梁愿醒给他相机。
风光摄影就是要把握这种稍纵即逝的画面,昏暗的沙丘,工业产物,和冷血动物,有一种自然与机械的碰撞感。
梁愿醒很期待他会怎么评价,应该会夸夸自己的,他想,这张确实拍得很好。
“回头一起发给江意编辑吧。”段青深说,“感觉这张会被选上。”
“评价这么高?”梁愿醒不敢相信。
段青深看了看他:“你暖宝宝呢?”
“口袋里。”他拍拍上衣口袋。
“手揣进去。”
“喔。”他两只手揣进口袋,握住暖宝宝。
折回去在露营椅坐下的时候大家还在聊天,听起来他们几个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讨生活。毛毛见他们俩回来了,又丢过来几颗糖果,然后问:“对了,打听个事儿呗,你们这个相机贵吗?大概多少钱呀?”
段青深把糖果递给梁愿醒,说:“我们这两台算价位比较高的,你是想买个平时拍照拍视频之类的吗?”
毛毛摇头:“哦不是我,我外甥女喜欢这个,她今年考上大学了嘛,就想着过年回家送她一个。你有什么推荐吗?”
“微单吧。”梁愿醒歪了下脑袋,“毛毛姐,松下的微单还不错,我这个徕卡就常常被人说是高端松下贴牌。”
段青深噗地笑了出来,扭头看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我很喜欢徕卡的,怎么就贴牌了。”
“哟?”梁愿醒扬着语调,“那我们换,哈苏给我。”
“随你。”段青深说完,继续转回去给毛毛推荐,“松下微单可以考虑,s5直出色彩很好的,但对焦和尼康是一个毛病,常拍人像的话还是买佳能,具体还是要看她比较偏好哪方面。”
毛毛听得云里雾里:“哦……多、多谢了。”
“不客气。”
聊天时得知毛毛就是家里那个不回家不结婚不生娃,但是很能挣钱但“离经叛道”的小姨。而且巧的是,毛毛在北京工作,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最近在休年假。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偏过头看了看程恺和珍珍两个人,又转过头看段青深和梁愿醒。两下里眼神变化得比较微妙,段青深察觉到了,问:“你们很久才聚一次吧?”
“对。”毛毛点头,“小恺是宁夏人,他离这里最近,这次算是我们一起来找他玩的。”
梁愿醒嘴里含着糖,凑过来说:“我妹到现在还分不清甘肃和宁夏,她总觉得宁夏是甘肃的省会。”
段青深笑道:“那兰州是谁的省会?”
梁愿醒在嘴里把糖换了一边:“我们家就没一个地理好的,我小时候数几大洲几大洋,能数出来一个沈阳一个洛阳。”
段青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无辜:“我现在进步已经很大了,小时候我总觉得宁夏在大兴安岭那里。”
程恺闻言,朝他笑道:“我的麻油,把我干到东北去了。”
毛毛在那笑个不停:“哎哟……醒醒你真是……段老板,我们加个微信吧,要是以后有合适的商拍就找你们。”
“嗯。”段青深跟她扫了个二维码。
“醒醒?”毛毛递手机过来,“扫一下,以后要是不跟段老板了,来我这干。”
段青深心情复杂,怎么每个人都想把醒醒从他身边薅走呢。
“那应该不会。”梁愿醒笑着加上毛毛,“我们还要去拍极光呢。”
篝火还在跳着,但柴火消耗了些,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要各自回帐篷里睡觉了。或许是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这时候稍微有点酒劲上涌,梁愿醒觉得脑袋飘忽,迷糊着声音问:“深哥,我能靠你一会儿吗。”
“靠着吧。”
梁愿醒把脑袋靠在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段青深维持着笔挺的稳固坐姿,一动不动。
这里是一级暗空。
他说过要梁愿醒试试在一级暗空下能不能睡得着。
忽然,程恺他们那边有人用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毛毛赶紧看了眼梁愿醒,问段青深:“会吵着他吗?”
梁愿醒眼睛都没睁,说,“我没睡,就是想靠着,不想独立支撑自己的头。”
段青深拍拍他:“能睡就睡,没事。”
毛毛这才放心:“我们再聊一会儿也要去睡了。”
他们放的音乐比较舒缓,只有哈苏在兢兢业业地对着星空保持匀速拍摄,简直像是一群人陪着相机工作。
梁愿醒确实没睡着,他还能跟着音乐哼唱几句。那是一首《归途有风》,他跟着轻声唱:“别睡,要走向篝火,满身风沙的人呐。”
以及它的后一句:“把行囊都烧了,爱仅需空着两手。”
这首歌在沙漠里很应景,梁愿醒醉醺醺的嗓子没再唱歌词,跟着哼曲调。
爱仅需空着两手……段青深垂着眼,他自己平时滴酒不沾,今天只喝了两罐,还是有点泛起醉意。
比如放在平时,他必定不会去思考这句歌词有何意义。
空着两手,义无反顾的意思吗?还是别的什么……
朋友们那边聊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阵子,接着有人说,连我的手机,我要放一首钢琴曲。另一个人说,不知道你还这么高雅呢?那人啧了声,肃声道:“别乱说话啊,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演奏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哦……”
接着,梁愿醒眼皮颤动了下,他微睁开眼。
那是修复过的音质,梁愿醒在第一个乐句就听出来这首舒伯特《第三即兴曲》是谁的演奏版。
音乐很神奇,人们在听见一首熟悉的旋律时,很容易回想起自己高强度听这段音乐时候的情境。
他感觉到梁愿醒的身体僵了僵,好似绷起一样,于是他大约猜到了这首钢琴曲的演奏者是梁愿醒的妈妈。
肩上的重量慢慢变轻,梁愿醒抬起头,他看着蓝牙音箱的方向,一眨眼,一道泪痕滑到脸颊。
那篝火快要燃尽,光亮和温度慢慢下沉。
段青深用手指背部刮掉他脸上的眼泪。
“梁愿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双眼对焦到段青深脸上。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不知是酒精效应还是这幽暗不清的环境。
段青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意义不明话:“黄粱一梦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