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唐
“马绍武”看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你没有见过马绍武,也没有见过黎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因为这碗面。”彭北秋说:“越简单的东西,其实做到极致越难。比如,蛋炒饭。比如,荷包蛋面。”
“请说。”
“水能载舟,亦能煮粥,更能煮面。”
他说:“一般来说,单面煎出的荷包蛋较为嫩滑,而双面煎出来的荷包蛋则为香脆,而你煎出来的双面荷包蛋,又嫩又香,一咬之下,还有蛋黄流出,让人叹为观止。你用的是江浙一带人的做法,马绍武是山东人,也是军人,他没有这个手艺。”
“所以,你并不是不懂厨艺,你煎荷包蛋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你是高手中的高手。”
“耳闻不如目见,有时候,见到的,却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善于化装,据说比孙悟空令七十二变还多,你化装成马绍武并不难,我是第一次来上海站,也没有见过马绍武。”
“上海是远东第一大城市,也是远东第一大情报中心,所以,我来之前,仔细看过关于上海站和他的资料,他的身高是一米七二,而你的身高要高的多,目测至少有一米八二。”
“面部可以改变,身高却比较难。”
黎明承认:“我化装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在赌你的疏忽。”
“我一来就察觉有点不对劲,偌大的上海站,居然只见到你一个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彭北秋说:“几辆停在院子里的轿车,里面是不是有人,在监视我们?”
“是的。”
“所以,我也赌了一把,赌你就是我要见的人。”
“你赢了。”黎明说:“但是,不知道你的运气会不会一首这么好。”
“我不喜欢用运气作为理由,在我眼里,运气不好,可能是智商不够。而且,我的运气一向不差,但有些事情不能靠运气,比如……”
“比如什么?”
“鲸落。”
***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应当问这样的问题。这么大的事,我当然知道。”邬文静说:“我还没有离开队长这个位置,很多事情,我当然有情报源。”
轮到温政想喝酒了。
“我们在复兴社也有钉子,钉子传回来一个情报,特务处从东北调回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彭北秋。”
温政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个人连我都没有听说过,因为他一首是一个无名的人。”邬文静说:“据钉子说,在特务处,有很多优秀的特工,但彭北秋却是一个传奇。钉子自己都感觉到被盯上了。”
温政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记在心里:“他回来是为了对付谁?你、或者我?”
“都不是,别把自己看的太高。”
邬文静说:“我估计,他连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听到过。”她也喝了一口酒,这次没有一下干了。她慢慢地说:“不过,他离你己经很近了。”
温政吃了一口回锅肉,这是西川一道家常菜。
邬文静说:“你要当心你的上司南子,这是一个异常冷血的女人。”
她缓缓起身:“《荀子》说: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彭北秋和南子,远不是贺军和袁文能比的,我要去江西,帮不了你,今后你好自己为之吧。”
温政也起身:“谢谢。”
他诚恳地说:“谢谢你能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你不用谢我。历史的有趣,在于没有如果,如果有,历史将更有趣。”邬文静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观看两位重量级选手的对决比自己上场更明智。更何况还不止两位。"
该说的,她都说了,她纾了一口气。
她笑起来,虽然会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但并不妨碍他被这笑容所打动。
“我见过一种微笑,比上帝本人的微笑还美。”他想把这句话送给她,因为她配得上。
她转身离开,仿佛路灯下的暗娼,留给这个世界一个落寞的背影。她微笑着前行,眼里却满是苍桑。
但她却是一脸的决然。
***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感觉很不舒服,至于哪里不舒服,我说不上来。这不应当是看到马站长的感觉。”
彭北秋说:“我非常在意第一眼,凡是第一眼看上去不舒服的人,我都会尽量远离。”
他说:“怎么说呢,就如同鬼魅魍魉,在夜风中传开,平白让人脊背发凉。你让我感到恐惧。”
“你害怕我?”
“是的。”
彭北秋承认:“但你内敛不足,或者是害人太多,阴森外溢,会让人潜意识里提防,对你而言,这未必是好事,你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黎明的瞳孔猛然收缩,看起来有点心神恍惚。
彭北秋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仿佛很难找到一个人来吐露心事。
“你没有看错。”黎明笑了笑:“你当然可以看得出,我没有多少朋友,一个人如果背叛了组织,就好像会忽然变得没有朋友了。”
“我懂。”彭北秋:“你后悔吗?”
“谈不上,这是命运吧。”黎明苦笑:“你是不是来问我关于鲸落的事?”
“对,我想知道,你和戴老板究竟说了什么?我想知道关于鲸落的一切,越详细越好。”
黎明摇摇头。
“马站长虽然没有出面,却给我们安排了单独见面的机会,我希望你知无不言,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这对你个人以后在复兴社的局面非常重要。”
彭北秋强调了这一点,他了解叛徒最担心的是原组织的报复,最关心的是在新主子里面的前程。他的话字字诛心,果然,黎明的脸色变了。
彭北秋吃完了面,放下碗:“野心家的朋友一般都是阴谋家,我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你给我做了这碗面,我对你说了这些话,我们好像己经是朋友,但以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变了。”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说不定会变成我的属下,也说不定会变成我竞争的对手,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再是朋友了。但有些事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些事?”
“比如,命运,你刚才说的命运,命运己经将你和我联系在了一起。”
彭北秋凝视着他,道:“看来只要你一下决心,别人就很难令你改变主意。”
“是的,很难。”
“但是,你必须要改变。你的命运,在你自己手中。”
黎明是中共在上海的高层人物之一,是做过官的人,现在忽然无权无势,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冷板凳之后,他的人生态度,又有了一次转折,命运起跌,让他意识到,在复兴社,他需要拿出真正的投名状,他要有靠山。
如果一旦被抛弃,等待他的命运将十分悲惨。
他向彭北秋使了一个眼色,暗示有人窃听,彭北秋立刻心领神会。
调查科自从抓住化广奇之后,中共地下组织遭到了极大的破坏,调查科在委座和陈秘书长的心目中,声誉鹊起,分量日重,徐主任是大大的露脸,这也是戴老板急于打开局面,更不愿意因公开内部卧底问题而曝光,在委座面前丢脸的重要原因。
作为上海站的站长,马站长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他一定会窃听两人的谈话。
彭北秋清楚党国内部的倾轧,换作他人,也会如此,对此,他是极其反感的,在东北,他一向反对部下这样做的,但事实是,戴、唐二人对他在东北的事情了如指掌。
他将一个笔记本放在黎明面前,两人故意大声说话,黎明在笔记本中写了起来。黎明说:“该说的,我都给戴老板说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彭北秋厉声呵斥。
这一切,都是说给窃听的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