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面对凶险的勇气一旦产生,冲动行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至少比要治愈一种基础疾病简单太多。

即将满二十岁的十一月,李善情在飞机上感悟出这一个人生道理。

那天因为突发的、当时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的原因,李善情即将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心情难免有些紧张,所以没有睡着。

原本李善情设想的画面是,是到了滨港之后,再去找庄叙,中间一切过程都可以更简单些,免了你来我往的推拒。毕竟,庄叙只是语气稍显脆弱地给李善情打了个电话,又没要求他做什么,回滨港是李善情自己的决定,不需要和任何人商量。

没想到庄叙自己猜出来了。

当然也有李善情自己的原因。已经有一整个月,李善情不曾这样频繁地和庄叙联络,终于有一种和庄叙终于重回正常关系的感觉,既恍如隔世,又直觉这时刻值得珍惜,所以一直没有停下和庄叙聊天。

在航程中,他无聊了,顺口问庄叙明天的行程如何,庄叙突然怀疑:“你在哪?”

李善情心中一惊,心想这个庄叙怎么会如此懂他,还好他已经上了飞机,否则免不了一通麻烦拉扯,想了想,回复:“秘密。”

若是以前,庄叙会让李善情不要装神弄鬼,这次却突然打了语音电话过来。

飞机上的网络没那么好,李善情发消息都要过十几秒才能发出去,通话页面更是连按键也按不下去,眼看着通话自动结束,庄叙又发来了消息,问他:“李善情,你在飞机上吗?”

李善情这时候才知道,一个人如若过于聪明,真的会破坏别人给他的惊喜。

李善情不想说是,既怕庄叙像玛丽一样喋喋不休,又怕庄叙泼他冷水,但也不想说不是,因为他几小时后就要落地了,到时候见了面会很没面子,故意回:“不知道呢,只知道我在的地方黑黑的。”

过了一小会儿,庄叙又给他打了电话,这次接通了,而且还算顺畅,可是庄叙也不说话,好像只是为了给李善情展示他的呼吸。

客舱里很暗,乘客几乎都在睡觉,李善情无法大声说话。个人素质什么的还是其次,如果吵醒了别人有人要打他,他也打不过,便用气声问庄叙:“不说话打什么电话,我们发消息不行吗。”

“而且你怎么还没睡?”他看了看手机时钟,滨港已过了十二点,是新的一天。

庄叙告诉他:“我还在办公室,白天一直在医院,有很多字没签。”

李善情“嗯”了一声,觉得庄叙的声音被压缩、又变得卡顿之后,比以前要让人觉得好亲近,不再那么冷冰冰,告诉庄叙:“我还有七小时落地,你记得定个闹钟来接我,不然我一个人在机场,拿不动我的呼吸机。”

庄叙说“好”,没有挂电话。

这个时候,李善情觉得庄叙好像比自己还像小孩,但又觉得庄叙这样的做法很正确,可以让李善情觉得自己对庄叙来说也很重要,而不是在他一头热。

等了一会儿,李善情有些自得,打破寂静,展示自己成熟的一面,哄庄叙:“小庄,你放心别怕,李总很快就回来陪你了。”

“……”庄叙像有点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你睡会儿吧。”挂掉了电话。

在滨港落地时是清晨,李善情从舷窗往外望,一整座城市都因为雾气而发光着白光,像每一根丝线都有几个闪光点的蛛网。山与楼宇的轮廓在雾里模模糊糊,如同画布湿掉几块。

李善情没有什么行李,只背了一台制氧机和几件衣服,他飞机坐得少,对航站楼全然不熟悉,四周乘客都走得比他快,比他急。

努力地走到出口,他已有些头晕,看到庄叙穿着常穿的黑色外套,面容冷峻地站在人群中。庄叙好像瘦了,李善情想,只是一个月,却更忧郁了。

难道忧郁才是成长的必由之路吗?

“嗨嗨小庄,李总来喽!”李善情想大声些,显得有活力些,喉咙却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并且是沙哑的,也不怎么好听。

幸好庄叙似乎听到了,朝李善情看来,黑色的眼眸,与安稳的眼神,使他的气质重新变得温和。

看到李善情走出来的瞬间,庄叙还是觉得自己或许是产生幻觉。毕竟“李善情”与“滨港”,对庄叙而言,已几乎是互斥的两个名词。

并且在他的认知里,李善情是不会为他做什么的,从番城到利城,六小时的车已是极限。

这一个月来,集团发展得还算顺利,但庄叙自己过得有些糟糕。

原本喝了酒,两人争执时,吻了李善情,就已经是他人生中犯过得最大的一项错误。后来以李善情的全然不在乎和过敏为结局,更是让这错误显得像则巨大的笑料。

不欢而散后,李善情许久不联系他,照理说是一件好事,但大概三天过后,庄叙便发现原来比起李善情,更难以承受不联络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断连一周,庄叙将时区改回滨港,起初感到自己将平稳地过度,回到最早时能够对李善情十分漠然的自己。

然而工作之外的时间,渐渐都在等候一条等不到的消息。

syncpulse获得上市批文那天等到了,但只来往了两条,所以只是收到消息时感到惊喜,最后没有满意,也未曾收获开心。

十一月初滨港降温,本来是普通的一个下午,庄叙陪母亲去取复查报告,她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庄叙十分重视,提早将工作做完,和她一起前往,却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医生起初想先给庄叙知会,劝母亲出去走走,母亲一猜便猜中,在医生的办公室坐着,不愿出去等待:“有什么问题就和我说。”

医生叹了气,详细地解说了复查报告,最后的结论是肝癌中期局部复发,必须尽快接受治疗。庄叙的母亲身体虚弱,便在会诊后,决定先进行身体的评估,看是否能进行化疗。

送母亲来到病房,温声安抚了她,告诉她他会有一切办法,让她接受最好的治疗。会安然度过。

“可能人有命数吧。”母亲起初没有听进去,心不在焉地说。庄叙坐在她床边,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妈妈会坚持的。”

人生像是重新回到父亲刚走时的那几周,庄叙想或许他和滨港是一样的,离阳光很远,天色每每将要暗下,雨也不会再停。

他也打算与以前一样自行消化,最终却觉得好像无法坚持——原本是可以坚持的。原本可以。但他想到在番城的那个活的如鱼得水的人,几乎一夜未眠,还是打了电话。

起初也只是想听见李善情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秒钟想过,李善情会在三十多个小时后神秘地走出了滨港机场的某个出口,背着一个大包,看到庄叙,抬手示意。

李善情的衣袖往下掉,露出瘦削细白的手臂。好像嘟嘟哝哝说了什么话,庄叙没有听清。走到庄叙身边,李善情把包塞进庄叙怀里,刚想说什么,便开始咳嗽。

这是庄叙见过李善情最激烈的病症反应。他紧抓住了庄叙的手臂,像要把肺咳出来,庄叙看到他的眉头皱起,睫毛在颤抖,胸腔发出令路人侧目的声音。

李善情从前在庄叙面前即使病恹恹,一直病得平稳,没露出过这幅样子,咳得头埋进庄叙胸口,四肢瘦弱地像要断开,有路人想过来帮忙,有人吓得跳远。

庄叙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做他站立的支架,在李善情的呼吸贴近他的皮肤时,感到一阵痛楚,也感到生活又重新有了一种魔幻而难以形容的颜色,而滨港的雨出现了色彩。

李善情终于停下来,跟着庄叙去了车里。

坐一次长途飞机就能让李善情虚弱得连话也很难说出来。不过坐在车里,他的手指倒很灵巧,半躺着给庄叙打字:“老天,两年不见,滨港天气还是这么烂。一落地我就要抑郁了。”

烂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庄叙想要问,开口说:“上周是晴天。”

“那怪我喽?”李善情声音哑得可怜,很轻地推了庄叙一下。庄叙说:“没有。”怕表述得不清楚,说:“没怪你。”又拧开一瓶水递给他。

“算你识相。”李善情才满意,接过水喝了几口。

他大概咳嗽得过了头,嗓子依然疼,喝了些水,乖乖坐在椅子里,少有的安静。

庄叙开离机场,明知李善情不舒服,还是想与他说话,过了一会儿,问:“你这次回来,告诉周律师了吗?”

“当然没说,”李善情无力地瞥他一眼,慢吞吞地说,“还好我没死,不然我对我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睡了,明天想睡晚点’。”

庄叙觉得自己唇角动了动,李善情的视线放在庄叙脸上,这次李善情没像以前一样,嘲笑庄叙被他逗笑,而是像想了想,说:“庄叙,我们不联系的时候,我自己想了很多。”

他的手搭在庄叙的胳膊上,庄叙等他说话,等了一会儿,在他胳膊上的手臂滑下去,李善情睡着了。

睡得香得像个幼童,口罩罩在脸上,睫毛密密地搭在眼睑。

庄叙停在路边,脱了外套盖在李善情身上。用粗糙的方式去照顾一个梦。

梦可以被照顾吗?如果照顾得很好,梦能够不消失吗?

继续开车前,庄叙又为他打开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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