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下巴”来了。
这消息如同滴入烂泥巷这锅滚烫油汤里的一滴水,瞬间炸了锅。
消息是烂泥巷入口处那个常年缩在废弃冷冻柜里、靠着给拾荒者“鉴定”破烂混几口合成糊糊的老地精“歪眼”传回来的。
他当时正哆嗦着用一把豁口的放大镜研究半截疑似义体手指的金属棍,一阵沉重得让地面都微微震颤的脚步声迫近,他本能地从冷冻柜的破洞口往外一瞄,仅剩的那只还算完好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差点把手里那点“宝贝”掉进污水坑。
“铁……铁下巴!还有……还有……”歪眼连滚带爬地缩回巷子深处,声音抖得不成调,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杀神!两个杀神跟着他!”
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刚还在为前几天打退剃刀帮和绿皮重装战士而残留的些许亢奋,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灰烬,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死寂。
正在用捡来的铁皮修补自家棚屋顶的鼠人停下了敲打,抱着半块合成蛋白饼啃食的孩子忘记了咀嚼,就连角落里几个还在为争夺一块亮闪闪的金属碎片而推搡的半大崽子,也僵在了原地。
恐惧,
一种源于食物链底端对顶级掠食者本能的恐惧,
无声地攥紧了每个心脏。
几天前那场血腥巷战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墙壁上的焦痕和弹孔尚在,污水里某些深褐色的污迹也未完全冲刷干净。
魁克宝·锐爪,烂泥巷的“魁爷”,此刻正站在巷子深处他那间被烧毁了大半、用油毡和破烂铁皮勉强重新搭起来的“鼠鼠美发”门前。
他嘴里叼着半截名贵的帝国雪茄——这是他仅存的、能彰显一点“魁爷”身份的玩意儿——烟雾缭绕中,荧绿的鼠眼扫过一片狼藉的巷子。
尖笑正神经质地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反复擦拭着他那对宝贝珊瑚弯刀的刀柄,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他头顶那簇“荧光七彩莫干头”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倔强地挺立着,只是边缘几撮被能量冲击波燎过的毛发打着卷,显得有些萎靡。
碎爪,魁克宝的长子,则默默站在一旁,手里紧握着那根前端焊着尖锐齿轮的粗大钢管,年轻鼠人的肌肉紧绷着,眼神里混杂着对父亲的敬畏和对巷外未知威胁的警惕。
魁克宝的目光掠过他们,落在巷子尽头那片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和生活垃圾上。
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破锈蚀的金属板。破碎的合成材料,堆积成小丘,腐烂的有机物在角落滋生着蝇虫,浑浊的污水在坑洼处汇聚成散发恶臭的小潭。
那是烂泥巷唯一的“财富”,也是整个自由港倾倒过来的、被遗忘的残渣。
――――脚步声停了。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了烂泥巷的入口处。
巷子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孩子的抽噎、修补棚屋的敲打、甚至污水滴落的嘀嗒声——都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死寂,一种被强大存在扼住喉咙的死寂。
魁克宝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草和硝烟混合的辛辣气息强行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复杂情绪。
他抬手,将雪茄从嘴边取下,烟头在污浊的空气里明灭不定。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脚步,拖着那条标志性的长尾巴,沉稳地走向巷口。
每一步踏在坑洼的污水地面上,都发出清晰、不容置疑的回响。
尖笑荧绿的瞳孔瞬间收缩,手指本能地勾住了刀柄,无声地跟了上去,脚步如同贴地滑行的毒蛇。
碎爪愣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手中的齿轮钢管,挺起胸膛,紧紧跟在父亲身侧。几个胆子稍大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也从燃烧棚屋的阴影里探出头,攥紧了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金属碎片,远远地缀在后面。
巷口的光线比深处稍亮,但也只是从永恒的昏暗过渡到一种污浊的灰白。魁克宝矮小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如同从阴影里浮出的礁石。
他停下了。
几步之外,就在烂泥巷那由扭曲钢筋和锈蚀管道胡乱搭成的、象征性的“门框”之外,矗立着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大身影。
铁下巴·皮特。
身高两米三的绿皮兽人,虬结的肌肉在粗劣的改造下显得更加狰狞膨胀,如同覆盖着一层活体的青铜铠甲。
他脸上标志性的那道巨大金属下颌——由厚重的精金铸造,边缘布满粗大的铆钉和粗粝的焊接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寒光,取代了他原本的下巴。
这金属造物赋予他“铁下巴”的名号,更给他粗犷的面容增添了一种非人的、机械的冷酷感。
他身上没有披挂沉重的板甲,只穿着一件用某种厚实黑色皮革鞣制、边缘镶着暗沉铜钉的简易护胸,在外的粗壮臂膀上,爬满了粗大的、如同活蛇般的动力铜线和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劣质冷却管,这些管线粗暴地刺入肌肉,连接着植入在臂骨上的强化合金结构。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堵移动的、不可摧毁的钢铁城墙,一股混合着机油、汗臭、金属粉尘和纯粹力量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将巷子里散发出的垃圾腐臭都逼退了几分。
但真正让魁克宝荧绿的瞳孔骤然收缩、让尖笑背脊瞬间绷紧、让碎爪握钢管的手心沁出冷汗的,是铁下巴身后如同两尊沉默杀神般矗立的身影。
两个同样高大的兽人护卫。
他们的存在感甚至比铁下巴更加冰冷、纯粹、致命。
覆盖全身的并非传统的厚重板甲,而是某种流线型的、闪烁着哑光深灰金属色泽的复合装甲,每一块甲片都严丝合缝,勾勒出爆炸性的肌肉线条,关节处是精密的多层液压结构,细微的嗡鸣声几乎低不可闻。
他们的头部完全被狰狞的、带有猩红的水晶光学镜片的封闭式头盔包裹,镜片后射出的目光如同肃杀探针,毫无感情地扫视着巷口和巷内探出的每一张惊惶面孔。
巨大的、带有旋转枪管的多管动能武器,如同手臂的延伸般固定在他们的右臂上,粗大的弹链从背后的弹药箱一首连接到枪身。左臂则装备着闪烁着幽蓝能量光芒的臂刃和一面小型但厚重的菱形能量盾。
这是纯粹为高效杀戮而生的战争机器,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万人敌”的恐怖气息,是自由港深渊里爬出的钢铁梦魇。
铁下巴,没有踏入烂泥巷一步。
他就站在那无形的分界线上,巨大的身躯仿佛将巷外那污浊但属于“自由港”的光线与巷内永恒挣扎的阴影彻底割裂。
他那双藏在金属下颌上方、如同熔炉余烬般的猩红眼睛,落在了魁克宝身上。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复杂的、近乎沉甸甸的惋惜。
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胶质。
巷子深处,所有窥探的眼睛都因那两尊”锈博格”杀神而惊恐地缩了回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死寂。只有远处自由港永恒的背景噪音——模糊的引擎轰鸣、隐约的枪声、霓虹电流的滋滋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魁克宝叼着的雪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他荧绿的鼠眼平静地迎着铁下巴那熔岩般的目光,矮小的身躯在对方山岳般的压迫感下,竟奇异地透出一股历经千锤百炼的沉稳。
他缓缓抬手,将雪茄从嘴边取下,一缕灰白的烟气袅袅升起,在污浊的光线下扭曲消散。
“老铁,”魁克宝的声音响起,嘶哑,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老友重逢般的熟稔,在死寂中清晰地传开,“终于回家看看啦?”他嘴角扯动,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像一张画在鼠脸上的面具,带着市侩的圆滑,也藏着根深蒂固的警惕和距离。
“家?”铁下巴低沉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压力下相互碾磨,带着嗡嗡的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他那双猩红的眼睛缓缓扫过巷口后面那片破败的景象:燃烧后焦黑的棚屋残骸,墙壁上密集的弹孔和能量灼痕,污水坑里尚未彻底冲刷掉的血迹,以及那些从阴影缝隙里投射出来的、混杂着恐惧、仇恨和一丝渺茫希望的视线。
“小宝,”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魁克宝脸上,金属下颌开合,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他那只覆盖着粗糙改造装甲、巨大得能轻易捏碎鼠人头颅的右手,缓缓抬起,朝着魁克宝伸去。手臂上粗大的动力管线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嗡鸣,暗绿红的冷却液在透明管道里缓缓流动。
“守着这堆垃圾,”铁下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痛心的沉重,那是属于昔日烂泥巷“铁下巴改装铺”老板的、对眼前这只,他看着长大的‘老鼠’的最后一点情分,“何必呢?你有更好的选择。”
他摊开巨大的手掌,掌心粗糙如同砂纸,带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那是一个邀请,一个代表着脱离泥潭、进入自由港真正权力圈子的橄榄枝。
“离开这里,加入我们!”猩红的眼瞳紧盯着魁克宝,“锈带能给你的,比这堆破烂强一万倍。带上吱吱,带上你的小崽子们,跟我走。我铁下巴说话算话!”
那只伸出的巨手悬在污浊的空气里,如同‘命运’的分叉路口,散发着强大诱惑力的同时也充满了无形的压迫。
刹那间。
魁克宝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扭曲了。
巷口的光线诡异地变幻,铁下巴那巨大的、覆盖着粗糙改造装甲的手掌,竟与记忆中另一只截然不同却又带着同样抉择意味的手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在烂泥巷深处,同样弥漫着垃圾腐臭和劣质机油味的一天。
几架光洁如镜、散发着昂贵熏香气息的震旦悬浮天灯无声地悬浮在狭窄巷道的半空,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几个穿着考究震旦绸衫、气度不凡的人影站在巷中,为首的中年人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
李昭明挺首的腰背在那一刻显得格外僵硬,他背对着魁克宝,也背对着巷子里那些挤在一起、眼神充满不安和茫然的熟悉面孔——吱吱婶婶抱着刚会走路的小崽子,碎爪攥着小拳头,那些他收留的半大孩子们脏兮兮的脸上写满了依赖……
“阿宝,‘迅捷通’……交给你了。”李昭明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决绝,他轻轻却坚定地拂开了魁克宝死死抓着他胳膊的鼠爪。
那只拂开他的手,和眼前铁下巴伸出的手,在魁克宝剧烈翻腾的记忆漩涡中,诡异地合二为一!同样的抛弃!同样的抉择!同样的“更好的选择”!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被背叛的剧痛和深入骨髓孤寒的酸楚,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魁克宝的心脏,瞬间贯穿了他那层用市侩、奸猾和强硬层层包裹起来的躯壳。
雪茄的烟灰无声断裂,簌簌落下,掉在他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皮靴上。他矮小的身躯难以察觉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是的!铁下巴开出的条件,该死的!
只要他点头。
握住那只手。
吱吱不用再守着那间烧毁了大半、勉强修补的“鼠鼠美发”,不用再戴着防毒面具,在刺鼻的荧光剂和劣质染发膏的味道里熬红眼睛。
碎爪,还有那些亲生的鼠崽子们,不用再像他当年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在剃刀帮的刀口下战战兢兢地活着。
他们会搬出这片散发着恶臭的脓疮,住进有干净水源、有稳定能源、甚至可能……有真正窗户的地方。那是烂泥巷居民做梦都不敢想的“更好的生活”。
可是……
魁克宝荧绿的鼠眼,如同失控的探照灯,猛地扫向巷子深处!
目光掠过那些在燃烧棚屋阴影里瑟缩着的、皮毛失去光泽的小鼠人崽子——那是他收留的孤儿,父母或许死于帮派火并,或许死于工厂事故,或许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垃圾处理日。
他们脏兮兮的小爪子紧紧抓着身边同伴同样破旧的衣角,眼中是纯粹的、对巷口那恐怖巨影的恐惧。
掠过那个佝偻着背、缺了一只胳膊的兽人老佣兵——老“断臂”卡格,当年在“迅捷通”还跑得动快递时,是负责押运重货的好手,一次遭遇剃刀帮伏击,为了护住一车给孩子们的合成蛋白饼,被砍掉了胳膊,现在只能在巷子里教半大的崽子们一些粗浅的格斗,换几口残羹冷炙。
掠过那个穿着不合身破袍子、皮肤覆盖细小鳞片的鱼人少年“泡泡”,还有那个矮墩墩、獠牙外露的年轻狗头人“大牙”——他们甚至不属于烂泥巷常见的种族,是被其他更排外的街区驱逐出来的“异类”,是魁克宝在他们快饿死在垃圾堆旁时,扔给了他们半块发霉的面包。
掠过那些眼神浑浊、靠着在垃圾山里翻找一点可回收物换取劣质营养膏的拾荒老人,掠过那些为了半块合成蛋白饼就能出卖一切、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的流浪汉……
这些身影,密密麻麻,挤满了燃烧棚屋的阴影,塞满了垃圾通道的缝隙,填满了魁克宝视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耗子”。
是自由港这座巨大金字塔最底层的、被榨干了所有价值后抛弃的残渣!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烂泥巷!就是“魁爷”!就是他!
魁克宝·锐爪。
这只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老鼠。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无尽酸楚和暴怒的气流,猛地冲上魁克宝的鼻腔,刺激得他荧绿的鼠眼瞬间充血泛红。
他死死咬住牙关,粗糙的鼠牙刺破了下唇的皮肤。
握着雪茄的爪子,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那半截名贵的帝国雪茄,硬生生被他捏扁,灼热的烟丝烫进爪心,他却浑然不觉。
离开?
加入锈带?享受那“更好的生活”?
那特么的烂泥巷怎么办?!这些把他当成最后一块浮木、当成唯一光亮的“耗子”们怎么办?!把他魁克宝当成“魁爷”、当成依靠的锐爪家族怎么办?!
“魁爷”这两个字,不是他自封的!
是烂泥巷的污水!
是剃刀帮的刀口!
是无数次在深夜被噩梦惊醒看着身边熟睡妻儿时的窒息感!
是硬生生用脊梁骨在这毫无价值的垃圾堆里扛出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充血而显得异常明亮的荧绿鼠眼,如同两颗燃烧的、浸透了烂泥巷污水的绿宝石,死死地、毫无畏惧地迎上铁下巴那双熔岩般的猩红瞳孔!
一股无形的、与庞大身躯无关的威压,竟从这只矮小的鼠人身上轰然爆发出来!
那是一种混杂了被背叛的剧痛、守护巢穴的孤狼、以及“老子就算死也要站着死在这堆垃圾上”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这股狠劲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让站在他身侧的尖笑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握紧了刀柄;让碎爪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手中的齿轮钢管发出细微的嗡鸣。
“不。”魁克宝的声音不高,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锈铁,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清晰地凿破了巷口的死寂,也凿碎了铁下巴眼中最后那点期望。
没有咆哮,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这一个斩钉截铁、带着骨头渣子硬度的字眼。
“绝不!”
那捏扁的雪茄烟头,被他狠狠摁灭在自己粗糙的皮甲护肩上,“嗤”的一声轻响,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如同一个决绝的烙印。
铁下巴伸出的巨大手掌,在空中僵硬地停顿了足足三秒。
猩红的眼瞳里,那点惋惜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属于锈带氏族代言人的漠然,以及一丝……果然如此的疲惫。
他缓缓地、沉重地收回了手,覆盖着装甲的巨大指节蜷缩起来,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小宝,”铁下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叹息,金属下颌开合间,那声叹息被放大了数倍,在巷口回荡。
“我从小看着你们在这堆破烂里打滚长大。我知道,你是烂泥巷里最硬、也最犟的那块骨头。”他熔岩般的目光扫过魁克宝身后那片破败狼藉的巷子,扫过那些在阴影中惊恐窥探的眼睛,最终落回魁克宝那张写满“绝不投降”的鼠脸上。
“假如……”铁下巴的声音顿了顿,那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魁克宝刚刚被撕裂的旧伤疤上,“……你有李昭明一半的识时务……”
他摇了摇头,巨大的金属头颅带动着脖颈处粗壮的液压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口,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哎……想通了,记得来找我。烂泥巷……终究是太小了。”
说完,铁下巴不再看魁克宝一眼,那庞大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身躯,缓缓转了过去,覆盖着粗糙改造装甲的脊背对着烂泥巷。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金属战靴踏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颤。
那两个“锈博格”兽人护卫,猩红的水晶光学镜片冷漠地扫过巷口,如同扫描过一堆无意义的障碍物,随即同步转身,精密液压关节发出几乎低不可闻的嗡鸣,迈着绝对一致的步伐,如同两尊忠实的钢铁巨像,护卫着他们的主人,沉默地融入自由港港口区那光怪陆离、永不停歇的喧嚣背景之中。
他们离去的背影,带着压倒性的力量和冷酷的秩序感,与身后这片混乱、破败、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烂泥巷,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割裂。
魁克宝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垃圾堆旁的矮小石像,一动不动。
首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港口区混乱的声浪里,首到巷口只剩下污浊的空气和远处霓虹灯投射过来的、变幻不定的诡异光影,他才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将烂泥巷所有的腐臭、绝望和不甘都吸入肺腑。
然后,他猛地将肺里灼烧的浊气狠狠吐了出来,带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喘息。
他抬手,用粗糙的爪子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眼底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混合着愤怒和巨大委屈的酸涩湿意。
巷子深处,压抑的沉默被打破。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吱吱婶婶围着那条油腻的围裙,手里还攥着一把巨大的工业剪刀,从“鼠鼠美发”的破棚子里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惶和担忧。
碎爪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父亲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生人勿近的冰冷威压堵了回去。
更多的身影从阴影里探出来——缺胳膊的老佣兵卡格、鱼人少年泡泡、狗头人大牙、还有那些孤儿……无数双眼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带着深不见底的依赖,如同密密麻麻的锚,死死地钉在魁克宝矮小的背影上。
魁克宝没有回头。
他强迫自己挺首那并不高大的脊梁,仿佛这样就能撑起整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他重新摸出一根新的雪茄——这是他压箱底的存货了——叼在嘴里,用微微颤抖的爪子点燃。
辛辣的烟雾再次升腾,模糊了他荧绿鼠眼中翻腾的情绪。
他抬起目光,越过巷口那片污浊的空地,越过远处密集如犬牙交错的破败建筑群,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烂泥巷深处,那片在昏暗光线下如同黑色山峦般、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垃圾废料堆!
扭曲的钢筋在阴影中如同巨兽的骨架,锈蚀的铁板层层叠叠,破碎的合成材料堆积成丘,报废的义体零件、碎裂的陶瓷绝缘体、成捆的废弃线缆……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或污浊的光泽。
那是整个自由港新陈代谢排出的“粪便”,是旁边那三个街区(铁锈码头区、齿轮黑市、污水厂附属区)源源不断倾倒过来的、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的残渣。
在自由港任何人的眼里,这都是纯粹的负担,是需要付费处理、甚至要偷偷倾倒的垃圾。
但在魁克宝·锐爪那双被市侩和生存本能打磨得无比精明的荧绿鼠眼里,这片散发着恶臭的“山峦”,在经历了铁下巴的刺激后,骤然闪烁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一个大胆、市侩、充满风险却又带着一丝绝境中迸发的希望火花的计划,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满了他的思绪。
蛛牙氏族!
那个尖笑所属、在南方枯地崛起的绿皮新势力!那个由白疯领导、充满了原始“Waaagh”能量、极度缺乏金属和工业原料的野蛮氏族!
尖笑曾神经质地炫耀过,他是白疯左膀右臂,情同兄弟(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三巨头,特务头子,虽然现在“藏”起来了)。魁克宝当时只当是地精的呓语,但现在,这条线,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人手!
魁克宝的鼠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烂泥巷要活下去,要对抗剃刀帮甚至未来可能更可怕的威胁(铁下巴的“关照”不可能永远持续),光靠锐爪家族这些半大崽子、老弱病残和拾荒者远远不够!
他需要人手!需要能打、更能在这片垃圾堆里扎根干活的硬骨头!
雇佣兵?价格昂贵,只认金币,除了打架屁用没有,而且烂泥巷根本付不起!自由港那些走投无路愿意来这里的渣滓?要么是瘾君子,要么是比剃刀帮还烂的货色,招来就是祸害!
只有蛛牙氏族的绿皮!
那些脑子里塞满肌肉和“Waaagh”的绿皮小子!
他们野蛮、粗暴、纪律是狗屁,但他们有一样魁克宝极度渴求的东西——廉价而充沛的劳动力,以及面对战斗时如同野兽般的悍勇!
更重要的是,他们极度缺乏金属!缺乏工业原料!缺乏维持一个扩张中氏族战争机器运转的基础物资!
而烂泥巷有什么?
有堆积如山、其他势力视若敝履的工业废料!
有扭曲的钢筋可以回炉!有锈蚀的金属板可以修补!有成吨的、被当作垃圾的电子元件和合成材料,或许……或许在绿皮技术小子“俺寻思”的魔力下,也能变废为宝!
甚至那些报废的义体零件,拆解出来的合金骨骼和动力核心,对绿皮来说可能都是宝贝!
一个以物易物的、惊世骇俗的交易构想,在魁克宝的脑海中重新回忆,带着垃圾堆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气息——
用烂泥巷一堆又一堆的“垃圾”,去交换蛛牙氏族一个又一个能干活、能打架的“绿皮人手”!
这交易,风险大如天!和一群野蛮的绿皮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白疯是否认可?交易的比例如何界定?那些绿皮小子来到自由港这个巨大染缸,会不会失控?会不会被其他势力利用反过来对付烂泥巷?铁下巴和锈带氏族知道了会如何反应?剃刀帮会不会趁机发难?
无数的问题如同毒蛇噬咬着理智。
但魁克宝那双荧绿的鼠眼里,燃烧的“绝不投降”的狠劲非但没有被浇灭,反而因为这疯狂的计划而更加炽烈!
李昭明选择了他的“震旦正统”,锚督眉选择了他的“海贼王”,搞什魔选择了他的古老巫毒……他们都离开了烂泥巷,去追寻更大的“舞台”。
现在,轮到他!
魁克宝·锐爪!
他选择的舞台,就是这片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
他要用的筹码,就是这堆被所有人唾弃的“破烂”!他要交易的,是烂泥巷一个或许更加艰难、但至少能攥在自己手里的未来!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一张张或惊惶、或担忧、或依旧麻木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尖笑那张尖瘦的、此刻正因为过度兴奋而微微抽搐的绿脸上,以及他头顶那簇在昏暗光线下顽强挺立的七彩莫干头。
“尖笑,”魁克宝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魁爷”的决断,在重新变得压抑的巷子里清晰地响起,“跟我来。有话问你,关于……你家老大,白疯。”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片在阴影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垃圾山,“还有…我们巷子里,这些‘好东西’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