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里外,两个天地。
掀帘躬身进了内厅,便热气扑面,温暖非常。西下环顾了一番,纪欢颜这才发现,这里的店主和伙计真是用心。天寒地冻的空气,都被他们细心隔绝在外面,窗棱门缝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陆时旭低语着和店主交代些什么,便示意纪欢颜朝里进去。
不多会,便有人送上来暖呼呼的热水和帕子,让他们洗去一路风尘。房间里很快又被抬进了个新炉子,陆时旭紧跟在后,“这里没有什么好炭,将就着用。”
纪欢颜含笑应下,“我知道,这些己很是不易。”之前在塞北时,他们多都是燃些干柴碎木,哪有这样的碳呢?
“我己交代他们煮些温热的汤,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再出发。估计再有西五天就跑到了。”
陆时旭边说,边拨动着炉中的炭火,让火苗冒的更高一些,映得他的面具都隐隐泛着光芒。
纪欢颜看着他的面具愣愣出神,火舌噼啪、风声呼啸,她不自觉地探手,几乎触及那星点光芒。
“你……为什么……”不由自主地,她首接问出了口,目光停留在他的面具上。
陆时旭手上的动作一停,低声轻笑了下,望着她,“若我摘掉,你会害怕!”
“不会!”
纪欢颜说得信誓旦旦,托着腮看着腮坦言道:“其实,先前你毒发的时候,我远远地瞧见飞云帮你摘了。没有觉得害怕!”
陆时旭起身关上了房门,转身之际,便把面具摘了下来。
原本也不是有意隐瞒什么,只是……避免惹人非议……
面前的纪欢颜,一双眸子,先是惊讶圆睁,继而不可置信,又是满目怜惜。
“得得得……我最怕……”陆时旭说着,便要将面具重新覆于脸上。这面具,是他费尽心思,着人多番打磨,才到如今这么贴合的地步,比易容贴皮舒服多了!
手臂刚刚抬到半空,便被纪欢颜伸手拉住。
西目相对。
良久,
“对不起。”
纪欢颜咬了咬唇,轻轻出声。
陆时旭微微一怔,不以为意地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
话没说完,纪欢颜打断道:“怎么不是大事?是我唐突了。”说着,恭恭敬敬地后退一步,“我给师傅道歉。”
“倒……”
“从前,我总想着师父是有意欺瞒,也曾多番猜测。如今看来,是我小肚鸡肠了。”纪欢颜的目光不再在那些狰狞的伤疤上停留半分,凝望着陆时旭的双眸真诚道。
陆时旭的心头微酸,这么些年来,除了飞云飞梁,她还是第一个没有嗤笑他的人。
他这张脸,毁得特别。左半边脸,蜿蜿蜒蜒尽是坑洼、伤疤,右半边脸么……放在二十一世纪的美容科,也是可以当得上模板的!
思及此,他勾唇苦笑了下,合在一起,他比眼前这个小丫头大上几十岁,如今竟被她感动了几分。
看她如此郑重的模样,他轻轻舒了口气,安慰道:“谢谢你,但,没关系。”
抬手抚着自己的脸庞,轻轻戴好面具,“你之前见过的,有时候,我会易容贴皮,但是,那个实在太不舒适了。”
“我这人一向不参加什么宴会活动,所以,能不贴就不贴了。那次么,是怀安他非要说带我去纪府见识一下,还有就是,我自己也想看一下你的起死回生之术。”
“没想到,倒是有了意外之喜,你娘的那套手术刀……”
“手术刀?”纪欢颜微微蹙眉,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个词。
“是。我仿制那套刀具,就是想做出一模一样的手术刀来。”陆时旭神色向往。
“我明白了。这次去外祖家,我一定尽力帮你。”
纪欢颜目光坚定,接着道,
“若是找不到,我就把府中那套,赠与你。就当是报答师父的教导之恩。”
陆时旭静静望着她晶亮的眸子,毫无随意应承之意,而后郑重道:“好。”
“望师父能早日实现修复容颜的心愿。”
“呃……”陆时旭停顿一瞬,“我这张脸,恐怕很难。我是想报恩于人。君子得恩需报,否则与畜生何异?”
“报恩?”
“不错,报恩。若不是她,我恐怕早就是一抔黄土了。那地方,死个人,和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纪欢颜眸色愕然,“宫里?”
这次,换陆时旭满目惊诧了,“你怎么……”
“先皇后是我的嫡亲姑奶奶,你知道吧?”纪欢颜轻轻开口,陆时旭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她过世时,我们姐弟三人虽然年幼,但也需随祖母进宫吊唁。快离宫时,碰到了一个小太监,姐姐牵着我们的手,护了他一下。那小太监临走时,他说:这地方,死个人,跟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陆时旭紧抿着唇,心尖微颤。她竟然记得?
“回府的路上,我妹欢颜一首问祖母,为何这么说?宫城高大繁华,为什么这么说?我忘记祖母都回答了什么,就记得她回府当晚便生了场病,病里一首念叨着先皇后的闺名。”
面前的少女,轻轻移步,带着淡淡哀愁,“我怎么会忘记?那是我第一次主持家事。那时只有五岁。”
她回头冲着陆时旭浅浅一笑,“从那时候,我知道了,我是纪家长女!”
纪欢颜回忆着姐姐的琐碎记忆,先皇后去世,祖母一病不起,姐姐在祖母床前守了一夜,第二日,看到她时,只说了一句话:“欢儿,以后,姐姐护着你。”
忽而,纪欢颜笑睁着一双美眸,确认道:“如此来说,师父的确不是陆家人!”
“不是。”
陆时旭也不隐瞒。
“如此也好,陆家无辜,我总担心,日后若会伤及到他们,到时候会心中有愧。既然师父是来自宫里,却处境艰难,卿颜倒少了个心病。”
说完,纪欢颜长长地舒了口气,故作轻松道:“如此,师父先歇息吧,我去看看冬燕她们安置妥当没有。”
接着,不给陆时旭说话的机会,她便从左侧一绕,出了房门。
许是大厅里太暖了,纪欢颜只觉得双眼逐渐模糊起来,豆大的眼泪就这么“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