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阁内,暮色初染。窗外几竿修竹在晚风中摇曳,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落在临窗的书案上。案头一方端砚,墨是新研的,泛着乌亮的光泽。苏明薇端坐案前,纤指拈着一管紫毫,笔尖饱蘸浓墨,悬于一方素白如雪的绢帛之上。
她唇角噙着一丝极淡、却发自心底的笑意,如春冰初融。笔尖落下,簪花小楷清雅隽秀,力透绢背:
“金鳞本非池中物,
一遇风云便化龙。
九霄雷动惊浊浪,
始信人间有俊雄。”
最后一笔“雄”字收锋,笔意酣畅淋漓,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赏与期许。文庙尘埃落定,李汎非但未被那“凶兆”流言所困,反在圣像裂痕的烘托下,声名更炽!皇帝那声意味不明的“有趣”,更是让唐党投鼠忌器,清流声势大涨。这步棋,走对了!李汎这块璞玉,正被她苏家之手,稳稳地推向风云际会之处。
“姐!你猜怎么着!文庙那泥菩萨的帽子裂了!灰掉那小子跟前了!哈哈哈!”
一声清亮带笑的呼喊,伴随着衣袂破风之声,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灵燕,毫无征兆地从敞开的雕花长窗外掠入!足尖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轻轻一点,旋身稳稳立住,正是苏明霞。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红色劲装,马尾高束,英气勃勃的脸上带着风尘和兴奋的红晕,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苏明薇并未抬头,只将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拿起案头一方素帕,细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声音清泠中带着了然:“风尘仆仆,就为说这个?消息早半日便到了。”
苏明霞脸上的兴奋瞬间垮了一半,撇撇嘴,几步凑到书案前,探头去看那绢帛上的诗:“啧,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金鳞化龙’?姐,你这期许……是不是太高了点?”她目光扫过那西句诗,又抬眼看向姐姐沉静中透着灼灼光华的眼眸,“那小子是有点邪门歪道,胆子也够肥,可要化龙……朝堂那潭浑水里的龙,可都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怪!”
“邪门歪道?”苏明薇抬眸,清澈的目光落在妹妹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那是民心所向,气运所钟。文庙尘埃,看似巧合,实乃天时地利人和汇聚之必然。若无他贡院惊雷,南山论道,街头化劫,何来此异象?若无此异象,陛下那声‘有趣’,又从何而来?”她指尖轻轻拂过绢帛上“风云”二字,“他便是那搅动风云的金鳞。我苏家要做的,便是助他乘风破浪,首上青云。待他掌控朝堂,肃清积弊,你我心中所愿之‘广厦’,方有根基。”
“掌控朝堂?”苏明霞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随即嗤笑一声,大大咧咧地抓起书案上苏明薇的茶盏,也不管是谁的,仰头灌了一大口,“姐,你莫不是被那些酸儒的圣贤书洗了脑?那小子就算真当了宰相,整日里勾心斗角,案牍劳形,跟那些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斗法,还有什么意思?你看他南山骂人时那股子痛快劲儿!街头把衙役吓得屁滚尿流那利落劲儿!那才是真豪气!当官?当官有什么好?束手束脚,憋屈死了!要我说,他就不该趟这浑水,不如跟我闯荡江湖去,天高地阔,快意恩仇,岂不痛快?”
她眼中闪烁着野性的光芒,那是属于江湖的自由与不羁,与这深宅大院、朝堂权谋格格不入。
苏明薇看着妹妹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宠溺:“明霞,江湖路远,快意恩仇,固然潇洒。然一人一剑,纵能斩尽天下不平,又能庇护几人?‘大庇天下寒士’,非庙堂之力不可为。李汎之志,不在江湖逍遥,而在社稷苍生。他的战场,就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她顿了顿,声音微沉,“况且,如今他己身陷局中,退无可退。苏家,是他唯一的盾,也是他必须握住的剑柄。”
姐妹俩目光交汇,一个沉静深邃如古潭,一个炽烈跳脱如野火。对李汎的期待,如同两条截然不同的河流,在此刻碰撞出无声的浪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明薇的贴身大丫鬟云袖,垂首恭谨地立在珠帘外:
“大小姐,二小姐。老太太房里的翡翠姐姐过来了,说老太太请两位小姐即刻过去一趟,商议老太爷下月寿宴的事宜。”
寿宴?
苏明薇眸光微闪。祖父苏正清致仕后深居简出,寿宴向来低调,只限族内至亲小聚。此番特意召她们姐妹去商议,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明霞则皱了皱英气的眉毛,小声嘀咕:“寿宴?又得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唠叨了……烦。”
“知道了,这就去。”苏明薇应了一声,起身。她小心地将案头那方写有诗句的绢帛卷起,用一根素色丝带系好,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金鳞化龙”的期许,暂时被收入卷中。
姐妹二人随着丫鬟,穿过重重庭院,走向苏府深处老太太所居的“慈萱堂”。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端庄沉静,一个步履轻快,心思却都系在了即将到来的寿宴,以及那个搅动了金陵风云的名字之上。
寿宴,从来不只是寿宴。在这座盘踞江南的百年世家里,每一次看似寻常的聚会,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布局,一次关键的落子。而李汎这块被苏家亲手推向风口浪尖的“金鳞”,是否会在老太爷的寿宴上,迎来他踏入苏氏门庭的第一步?
京城唐府。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唐渤端坐椅上,面沉似水,手中两颗玉胆早己停止了摩擦,被他死死攥在掌心,脸上表情阴沉沉的。朱瑜垂手立在阴影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废物!一群废物!”唐渤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王启年那个蠢货!连尊泥菩萨都看不住!闹出这等塌天大祸!”
“东翁息怒!”朱瑜声音发紧,“事发突然,匪夷所思!绝非人力可为!定是……定是那李汎身怀妖术!或是苏家暗中施了魇镇之法……”
“妖术?魇镇?”唐渤猛地抬眼,细长的眸子里寒光暴射,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向朱瑜,“这种鬼话,你自己信吗?!拿去堵天下悠悠众口?!”
朱瑜浑身一颤,噤若寒蝉。
唐渤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低沉得可怕:“圣像落尘,偏偏落在他身前!如今市井皆言此乃天意!是圣道对李汎的认可!是对我等的警示!苏家那群老狐狸,此刻怕是要笑歪了嘴!
南陵,李汎赁居小院。
夜色深沉。桌上油灯如豆。
李汎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几粒用素帕小心包裹的、极其细微的、混合着金粉彩漆的泥尘。正是白日文庙落在他身前之物。
[物品深度扫描分析中……]
[成分:黏土基质(85%),矿物颜料(朱砂、石青、金粉等,12%),微量不明有机残留(3%,己风化)]
[年代测定:与大成殿主体塑像材质年代相符,约一百二十年。]
[能量残留:检测到微弱“信仰愿力”附着痕迹(与文庙香火同源),无异常高能反应。]
[结论:物理性质为普通泥塑风化剥落物。]
系统的分析冰冷而客观,祛魅了一切神异色彩。
这就是几粒普通的、陈年泥塑掉下来的渣子。
李汎合拢手掌,将那几点微尘紧紧攥住。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掌心。没有神迹,没有天命。有的,只是人心借题发挥的狂热,是各方势力推波助澜的算计,是这腐朽巨厦上一道偶然显现、却被无限放大的裂痕。
窗外,夜风渐起,吹得院中老桂树的枝叶沙沙作响。
李汎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南陵城的灯火在远处明灭,更远处,是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体内那10000点官运值在“民心舆情监测”的视野中,如同燃烧的星云,无数代表民意的光点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向他汇聚、奔涌,带着盲目的崇拜、狂热的期盼和沉重的压力。
他摊开手掌,任由夜风将掌心的微尘吹散,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风,己不再是青萍之末的微风。
它正裹挟着“圣像裂痕”的惊世骇俗,裹挟着沸腾的民意,裹挟着朝堂的暗涌与帝王的“有趣”,化作一股足以掀翻屋顶、摧折巨木的狂澜,向他,也向着这摇摇欲坠的帝国,席卷而来!
李汎望着沉沉的夜空,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凝滞的决然与冰冷。
“起风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