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金属的轰鸣像实体化的拳头，不断捶打着“暗涌”酒吧低矮的天花板，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浑浊的灯光在弥漫的烟雾中艰难地切割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角落，汗味、廉价香水味、酒精挥发的气息和烟草燃烧后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躁动不安的粘稠氛围。夏衍坐在角落一个相对僻静的卡座里，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皮质沙发靠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面前摆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变幻的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斑。他来这里，并非为了买醉，而是应约——李明在电话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老地方，不醉不归”。
李明迟到了快一个小时。
夏衍的目光像探照灯，警惕地扫视着舞池里疯狂扭动的人群、吧台边高谈阔论的酒客，以及光线难以触及的幽暗角落。每一次光影晃动，每一次陌生身影的靠近，都让他置于书桌抽屉暗格里的照片和股权书带来的寒意加剧一分。那监听器冰冷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空间的距离，依旧黏在他的背上。他感觉自己像个行走的标靶，暴露在无数未知的枪口下。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穿过人群，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重重地摔进夏衍对面的卡座里。是李明。
“兄…兄弟！等…等急了吧？”李明大着舌头，脸上泛着酒精催生的潮红，眼神涣散，努力聚焦在夏衍脸上，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他胡乱地挥手招呼酒保，“再…再来两杯！烈的！”
夏衍皱了皱眉，李明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让他更加烦躁。“怎么喝成这样？”
“高…高兴嘛！”李明拍着桌子，震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搞定了…一个大单子！嘿嘿…”他身体前倾，带着浓重的酒气凑近夏衍，声音却突然压低了，带着一种鬼祟的、分享秘密的兴奋，“兄弟…我跟你说…你家…嗝…你家那个事儿…有…有门儿了！”
夏衍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他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借着喝酒的动作掩饰眼中的锐利：“我家什么事？”
“装…装什么傻！”李明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夏衍鼻尖上，眼神却闪烁着某种浑浊的兴奋，“就…就你爸那…那堆破事儿…还有…嗝…你最近不是…不是翻箱倒柜…找东西么…”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身体摇晃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我…我告诉你…关键…关键在地下室！你家…你家老宅的…地下室！那下面…有…有东西！真的！我…我敢打包票！”
“地下室？”夏衍的呼吸瞬间屏住。老宅？那个刚刚被焚毁、化为一片焦土的废墟？李明怎么会知道地下室？父亲的信里从未提及！那晚的闯入者，难道目标不仅仅是阁楼的信，还有地下室？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对！对！”李明用力点着头，眼神更加迷离，似乎沉浸在自己发现的巨大秘密里，“就…就在那下面…藏着呢…宝贝…或者…或者别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嘿嘿…”他笑得有些猥琐，随即又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贴在油腻的嘴唇上，“嘘…别…别告诉别人…这事儿…就咱俩…知道…”
夏衍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眼前醉醺醺、口齿不清的李明，第一次觉得这张熟悉了二十多年的脸，在迷离的灯光和酒精的扭曲下，变得如此陌生，甚至…危险。父亲信中的警告疯狂地撞击着他的神经——“勿信身边人”！李明，他最好的朋友，是从哪里得知“地下室”的？是道听途说？还是…他根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你听谁说的？”夏衍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从齿缝间挤出，试图穿透李明的酒精屏障。
李明似乎被夏衍冰冷的语气刺了一下，醉眼朦胧地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挥挥手：“啧…问…问那么多干嘛…反正…嗝…是真的！信我！”他抓起刚送来的烈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呛得连连咳嗽，眼神更加涣散，似乎刚才那点泄露秘密的兴奋劲也随着酒精一起蒸发了，只剩下浓重的困倦和茫然。“不…不行了…兄弟…我…我得…得趴会儿…”他嘟囔着，脑袋一歪，重重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乎瞬间就响起了粗重的鼾声。
夏衍盯着李明蜷缩在桌上、毫无防备的侧脸，眉头紧锁。混乱的鼾声，刺耳的音乐，周围喧嚣的人声，都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李明泄露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地下室…老宅的地下室…那下面到底有什么？李明是钥匙，还是陷阱？
第二天下午，冬日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将市立图书馆宽敞的阅览区照得明亮通透。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轻咳。夏衍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几本关于本地近代家族史和企业史的厚重书籍。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泛黄的纸页和模糊的老照片上，试图寻找与“光华实业”、“夏振邦”或者任何可能与那份1983年诡异股权转让书相关的蛛丝马迹，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昨夜李明醉醺醺的话语和老宅那片焦黑的废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他对面的座位上。
是白雪。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羊绒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她将一个印着图书馆Logo的牛皮纸袋轻轻放在桌上，里面露出几本旧杂志的书脊。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丝关切。
“就知道你在这儿。”白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周围的宁静，“还在查资料？关于…你父亲？”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夏衍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凝重上。
夏衍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这张脸，他曾无比熟悉，无比信赖。但此刻，父亲血红的警告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努力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清晰的、带着担忧的关切。这让他心中的撕裂感更加强烈。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合上面前厚重的书本，“随便看看。”
白雪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牛皮纸袋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似乎在斟酌词句，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夏衍，”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昨天…李明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在‘暗涌’…他喝得烂醉，说了些…奇怪的话？”
夏衍的心猛地一沉！李明！他果然告诉了白雪！一股被背叛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又被强行压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白雪：“他说什么了？”
“他说…”白雪咬了咬下唇，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他说你在找什么东西…在老宅…还提到什么…地下室？”她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夏衍，“夏衍，到底怎么回事？老宅都烧成那样了…还能有什么地下室？李明是不是喝多了胡说的？”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似乎急于确认这只是醉汉的呓语。
夏衍的手指在桌下悄然收紧。白雪的反应…太自然了。自然的困惑，自然的担忧。但正是这种“自然”，在父亲警告的滤镜下，显得格外可疑。李明告诉她，是分享信息？还是…某种试探？甚至是一种传递？
“他确实喝多了。”夏衍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满嘴跑火车，说什么地下室藏了海盗宝藏。醉鬼的话你也信？”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过去。
白雪似乎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眼底深处那抹忧虑并未完全散去。“那就好…”她轻声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夏衍，听我说，别再去想老宅了，好吗？也别再追着你爸爸过去的事情不放了。那场大火还不够可怕吗？差点就…”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带着真切的后怕，“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挖得太深…真的不好。知道的越多，有时候…反而越危险。”
她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夏衍放在桌上的手，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又犹豫地缩了回去。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夏衍眼中，更像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危险？”夏衍捕捉到了这个词，目光锐利地看向白雪，“你知道什么危险，白雪？”
白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夏衍的首视，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仿佛那刺眼的光线能给她某种支撑。“我…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攫住，“就是一种感觉…很不好。夏衍，我是为你好。别再查下去了，就当是为了…为了我们大家安心，好吗？” 她的恳切听起来如此真诚，如同最柔软的蛛网，试图将他包裹、安抚，然后拖回安全的“遗忘”之中。
夏衍沉默了。他看着白雪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安心的脸，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父亲的血书警告、母亲刻意的回避、李明的醉后泄密、白雪此时的劝阻…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西面八方朝他收紧。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舞台中央，而周围这些最亲近的人，都戴着各自的面具，扮演着他不理解的剧本。
“嗯，知道了。”夏衍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流，声音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顺从，“我尽量。” 他拿起桌上的书，做出要继续阅读的样子。
白雪看着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留下一句“那你…自己小心点”，便拿起她的牛皮纸袋，起身离开了。她的背影在明亮的阅览室里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夏衍的目光并未追随她离开，而是死死地盯着桌面。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洒在橡木桌面上。就在他面前那本摊开的厚重地方志旁边，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灰色的塑料凸起物，正静静地粘附在桌沿下方内侧的阴影里！
那东西，只有半个米粒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没有任何标识，但夏衍对它冰冷、窥探的本质己经刻骨铭心！
又一个！
不是墙角，不是空调口，而是他每天伏案查阅资料的图书馆固定座位！就在他眼皮底下！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愤怒和荒诞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全身，连指尖都感到麻木。无处不在！父亲用生命发出的警告，并非虚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周围几个读者不满地抬头看他。但他顾不上了。他抓起自己的背包，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大步冲出这片被阳光和知识包裹、却己被冰冷窥视污染的“净土”。
室外冰冷的空气也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他站在图书馆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张名为“阴谋”的巨网，早己将他牢牢锁定。而背叛的萌芽，或许早己在他最信任的土壤里，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