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议事厅内,气氛庄重而微妙。
靖安郡王李旭端坐于上首主位,暗紫色的锦袍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雍容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来听一场寻常的军情简报。
周元坐在下首首位,身姿笔挺如松,玄色甲胄在灯火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容沉静,目光沉稳,不见丝毫波澜。
厅内两侧,峪北镇几位核心将领按品级肃立,个个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令人窒息。
沈同作为周元的亲兵之一,与其他几名亲卫一同,如同雕塑般侍立在议事厅靠近门口一侧的阴影里。他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亲兵姿态,但那双被权谋属性点强化过的眼睛,却在低垂的眼睑下,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厅内每一个人的细微表情和动作。
“大将军,”李旭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地打破了沉默,“峪北一战,打得漂亮!以寡敌众,挫败蛮兵主力,保住了我北疆门户,实乃大功一件!王兄在行辕闻讯,亦是击节赞叹!不知……此战详情如何?大将军是如何运筹帷幄,克敌制胜的?本王洗耳恭听,也好回去向王兄详细禀报,让王兄高兴高兴!”
他笑容可掬,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好奇和对胜利的喜悦。
周元抱拳,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金铁交鸣:“殿下谬赞。峪北能守,非末将一人之功,实乃上赖陛下洪福、王爷威名庇佑,下赖峪北镇全体将士同仇敌忾,浴血死战!将士们深知身后便是家园父老,退无可退,唯有以死相拼!此战,我峪北儿郎,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无一人畏死后退!正是这股血勇之气,方能在敌众我寡之际,守住城池,击退蛮兵!”
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对将士的褒奖和身为边将的凛然之气。然而,仔细一听,全是大道理和空泛的褒扬,关于具体的战术布置、关键节点、如何应对蛮兵地道奇袭等核心细节,一概未提!
李旭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掩饰着那一闪而逝的情绪。
“哦?将士用命,士气如虹,确乃取胜之本!”李旭放下茶盏,语气依旧温和,仿佛深以为然,“只是……本王听闻,蛮兵此次攻势异常凶猛,尤其那地道奇袭,端的是防不胜防,险象环生啊!不知大将军当时是如何应对的?想必是临危不乱,指挥若定,方能化解如此危局?”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地刺向了峪北之战最凶险、也最可能暴露某些秘密的环节!
厅内气氛瞬间更加凝滞。几位将领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袁飞站在将领队列靠后的位置,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微微闪烁。
周元面色如常,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分毫。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沉稳:“殿下明鉴。蛮兵狡诈,以地道奇袭,确出我军意料之外,一度造成城防混乱,形势危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肃立的将领,继续道:“然则,我峪北将士,久经沙场,临危不惧!值此危难之际,各营各部将领,皆能恪尽职守,临机决断!亲兵营统领袁飞,率部死守缺口,浴血奋战,寸步不让!城防营都尉王猛,指挥弓弩手压制地道出口,箭如雨下,射杀蛮兵无数!更有无数基层将校,身先士卒,率队反冲,以血肉之躯堵住缺口,方稳住阵脚!”
又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褒奖!将功劳分摊给几位将领和基层官兵,尤其点名了袁飞和王猛。但关于如何发现地道、如何精准定位、如何组织有效反击、尤其是谁提出了关键性的应对策略……这些最核心、最可能牵扯出沈同存在的细节,依旧被他巧妙地回避了!
周元说完,从身旁亲兵手中接过一本早己准备好的、装帧精美的功劳簿册,双手奉上:“此乃峪北之战有功将士名录及功绩详录,请殿下过目。此战之功,皆在册中,末将不敢贪天之功!”
李旭看着那本厚厚的功劳册,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底的冷意却更深了几分。他示意随从接过册子,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合上放在一旁,并未细看。
“好!好啊!”李旭抚掌轻叹,语气带着赞叹,“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皆是忠勇之士!本王回禀王兄,定当为峪北将士请功!”
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投向周元,笑容更深,带着一丝“好奇”:“对了,本王还听闻一事,颇觉有趣。据说那蛮兵挖掘地道,极其隐秘,我军最初似乎并未察觉?后来是如何……嗯,如此精准地找到其出口,并一举挫败其阴谋的?莫非是军中斥候,立下了奇功?”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加刁钻!它首接指向了峪北之战最大的谜团和潜在的关键人物!李旭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牢牢锁定周元的脸,捕捉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厅内落针可闻。袁飞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
沈同站在阴影里,心脏猛地一跳!这个问题……几乎就是在问“沈同”的存在了!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目光死死盯住周元的背影。
周元的神情,依旧如同古井深潭,波澜不惊。他甚至微微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殿下说笑了。蛮兵狡诈,地道挖掘之术颇为诡秘,我军斥候虽尽力探查,初期确实未能及时发现其踪迹。至于后来……”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混乱场景,语气带着一丝战场特有的残酷和无奈:“……蛮兵破土而出,猝不及防,我军将士伤亡惨重。危急关头,哪里还顾得上探究地道如何挖掘?不过是凭着一股血勇,各部将领临危受命,各自为战,拼死堵截!城墙上滚木礌石齐下,火油倾泻,弓弩攒射……混乱之中,将士们以命相搏,硬是将冲出来的蛮兵堵了回去!至于地道出口……也是在击退蛮兵后,清理战场时才发现的。此战之胜,实乃将士用命,以血肉之躯堆砌而成!并无什么奇谋妙策,更非一人之功!”
滴水不漏!
周元将“发现地道”和“挫败阴谋”的过程,完全归结于将士的血勇拼杀和混乱中的本能反击!他强调了“混乱”、“各自为战”、“以命相搏”、“事后才发现”这些关键词,彻底模糊了“精准定位”和“有效组织”的可能性,将“沈同献策”这个关键点,完全淹没在了“集体英勇”的宏大叙事之中!
他甚至还巧妙地用“并无奇谋妙策”、“非一人之功”堵死了李旭继续深挖“关键人物”的可能!
李旭脸上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他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着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和……一丝了然。
他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自然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感慨:“原来如此!当真是惨烈!我峪北将士,忠勇可嘉!可歌可泣啊!”他看向周元,语气诚挚:“大将军能将如此凶险之战,指挥得最终化险为夷,实乃大才!王兄得此良将,实乃我北疆之福!”
“殿下过誉。”周元微微躬身,姿态谦逊。
李旭又看似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比如长公主遇险时的具体方位、当时护卫的情况、战后蛮兵可能的动向等等。周元一一作答,依旧秉承着“大处着眼,细节模糊”的原则,只讲大略,不讲具体,尤其避开任何可能指向特定人物或异常决策的细节。他的回答如同经过精心打磨的玉石,圆润光滑,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李旭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变,但眼底深处的那份探究和了然,却越来越清晰。他不再追问具体战术,转而开始询问峪北镇的防务安排、粮草储备、伤员安置等常规事务。周元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展现出一军主将该有的干练。
议事厅内的气氛,表面上逐渐缓和下来,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场寻常的军务汇报。
然而,侍立在阴影中的沈同,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清晰地看到,当周元滴水不漏地化解李旭每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刁钻的问题时,李旭那温和笑容下,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那不是挫败,而是……确认!
这位靖安郡王,或者说他背后的镇北王府,对峪北之战的某些关键细节,恐怕早己有所了解! 他今日的询问,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对周元立场和应对能力的评估!周元的每一次完美回避,都像是在对方心中印证了某种猜测!
尤其是当李旭的目光,偶尔看似无意地扫过肃立的将领队列,在袁飞身上略微停留时,沈同敏锐地捕捉到袁飞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心虚?
这场看似平静的议事,实则是暗流汹涌的交锋!周元用滴水不漏的官话和早己准备好的功劳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暂时挡住了李旭的窥探。但李旭那温和笑容背后的了然眼神,却让沈同明白,这堵墙,恐怕早己被对方看穿。镇北王府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表面的和谐而散去,反而更加深沉地笼罩下来。
议事接近尾声,李旭显得颇为满意,对周元再次褒奖一番,重申了犒赏三军的安排,并再次表达了对长公主的关切(依旧被周元以“静养”为由婉拒探视)。
最后,李旭站起身,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周元的肩膀(这次似乎适应了那金属的冰冷):“大将军辛苦了!峪北有你在,本王和王兄,都很放心!一切,就按大将军的安排办吧!”
“末将遵命!恭送殿下!”周元躬身行礼,声音依旧沉稳。
李旭在王府亲卫的簇拥下,笑容满面地离开了议事厅。
厅内,众将领暗暗松了口气。
周元站在原地,望着李旭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如海,看不出喜怒。
沈同依旧垂首侍立,但心中却如同被冰水浇过。他知道,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靖安郡王的到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犒军和听一场滴水不漏的汇报。他,或者说他背后的镇北王府,对峪北,对长公主,对周元……乃至对他沈同这个“小亲兵”可能存在的异常,恐怕都……了然于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