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伪装农妇

毡帐内昏黄的牛油灯光,将粗糙的毛毡纹理映照得如同古老的地图。草药苦涩的气息混杂着牛羊的膻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萨仁婆婆低沉的诵祷声,像某种安抚灵魂的咒语,在寂静中流淌。宇文彻——不,现在他只是躺在厚厚毛毡上,一个有着深邃眼窝和紧蹙眉峰的陌生男人——又一次陷入了昏沉的低烧。偶尔,那双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会不安地转动,浓密的睫毛随之轻颤,喉间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困在梦魇迷宫中徒劳的挣扎。

我坐在离他几步远的阴影里,后背紧靠着冰冷的毡帐壁,粗糙的羊毛毡毯磨蹭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毡毯边缘一缕散开的羊毛,目光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他苍白的脸上。每一次他痛苦的蹙眉,每一次压抑的呻吟,都像无形的针,密密扎在心头。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记忆碎片,在死寂的等待中疯狂翻涌:乱葬岗刺骨的泥泞,他带着霜雪气息的沉水香;塞外落日熔金的壮阔,他递来皮囊时眼底映着的暖光;大婚夜破碎的红烛,他染血的背影和那句淬毒的“皇兄”;还有坠崖时,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染血的手……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血泪悲欢,此刻都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双曾映照过我所有悲喜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空茫的迷雾。

“孩子,”萨仁婆婆不知何时停止了诵祷,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覆上我冰冷的手背,带着长年劳作留下的厚茧和暖意,“长生天收走了他的记忆,或许……是怜悯。”

怜悯?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咸涩。是怜悯他不必再背负血海深仇?还是怜悯我,要独自守着这沉重的过往,面对一个陌生的爱人?

“黑水部落太小了。”婆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和忧虑,“养伤的牛羊味,陌生的面孔……草原上的风,会把消息吹得很远。你们……不能久留。”

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昏睡中的男人。那无声的提醒,像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所有自怜自艾的悲伤。是了,追兵!皇帝的爪牙,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黑水部落的安宁,绝不能因为我们而打破。

一种比悲伤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它驱散了软弱,只剩下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明白,婆婆。”我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静。我反手握住她粗糙却温暖的手,用力捏了捏,“等他……等他能起身,我们就走。”

七天。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的七天。

宇文彻的高烧终于退了。外伤在萨仁婆婆神奇的草药膏和精心的照料下,开始缓慢地收口、结痂。然而,他头上的伤,如同一个顽固的诅咒。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但那双眼睛里的空茫并未消散,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近乎孩童般的懵懂和……不安。

他不再抗拒喂药和食物,萨仁婆婆靠近时,他会用那种空茫的眼神安静地看着她,然后顺从地张嘴。但当我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哪怕只是远远地为他换一盆清水,他空茫的眼底总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警惕?仿佛我是他混沌世界里一个突兀的、无法理解的符号,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好奇。

这种无声的排斥,比刀剑更伤人。我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所有的关切和痛楚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用近乎麻木的忙碌来麻痹神经。我学着部落里的女人,笨拙地挤奶,刺鼻的腥膻味熏得我头晕眼花;我跟着萨仁婆婆辨认那些散发着奇异气味的草药,将它们切碎、捣烂;我甚至尝试修补被风撕裂的毡帐,粗糙的骨针无数次扎破手指,渗出的血珠在深色的毛毡上洇开小小的暗红印记。

每一次接触,都小心翼翼,如同靠近一头受伤且失忆的猛兽。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终于,在一个寒风稍歇、天色灰蒙的清晨,我们告别了萨仁婆婆和沉默的黑水部落。婆婆将两套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衣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还有一小袋粗糙的黍米和几块硬邦邦的干酪。

“往南,山脚下,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走,能看到炊烟。”婆婆用枯瘦的手指点着方向,声音低哑,“那边有村子,比草原上……安稳些。”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宇文彻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将一个小小的皮囊塞进我手里,“头疼得厉害时,用这个药油揉揉太阳穴,能缓一缓……保重,孩子。”

宇文彻穿着那身明显短了一截、袖口磨得发亮的粗布棉袄,空茫的眼睛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山影,对婆婆的叮嘱毫无反应。他的头发被我用一块灰扑扑的头巾草草包住,遮住了后脑包裹的绷带,只露出苍白消瘦的下颌。我牵起他冰冷的手,那手曾经握惯了剑柄,此刻却只是顺从地、毫无知觉地任我握着。

“走吧。”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沿着萨仁婆婆指引的方向,踩着冰冷的砾石和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干涸的河床蜿蜒曲折,像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宇文彻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时不时会停下,茫然地望向西周萧索的荒野,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最终又归于一片空寂。他不再抗拒我的牵引,但那种无声的疏离感,如同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

暮色西合时,几缕稀薄却真实的炊烟,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一个小小的村庄,依偎在光秃秃的山坳里,土坯房低矮破败,像被随意丢弃的灰色积木。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穿着同样破旧棉袄的村民正拢着手闲聊,看到我们这两个陌生的、形容狼狈的“逃荒人”,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好奇。

心跳骤然加速。我深吸一口气,将宇文彻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指甲几乎嵌进他冰冷的皮肤。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僵硬,空茫的眼底似乎也掠过一丝不安。

“婶子,大哥……” 我努力扯出一个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声音刻意放得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模仿萨仁婆婆的草原腔调,“俺们……是北边草场遭了白灾的,家里……啥都没了。走到这儿,实在……实在走不动了。想讨口水喝,打听打听……村里可有空屋……能赁个角落,俺男人身子不好……”

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那几个村民,最终落在一个面容愁苦、但眼神相对和善的中年妇人身上。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袖口磨出了毛边。

“哎哟,造孽啊!” 那妇人果然心软,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同情,“快进来,快进来!村东头李铁匠家那破柴房,空了有阵子了,漏风漏雨的,你们要是不嫌弃……” 她一边说,一边用带着浓厚乡音的话招呼着旁边一个抽旱烟的老汉,“他三叔,你腿脚快,去跟李铁匠说一声!就说北边逃难来的两口子,男人病着,想赁他那破柴房落脚!”

“李铁匠?”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咂咂嘴,“他那驴脾气……怕是不好说话。”

“有啥不好说的!空着也是空着,还能换俩铜板买酒喝呢!” 妇人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我,絮絮叨叨,“妹子,别怕,李铁匠那人就是嘴硬心软……对了,你们叫啥名儿?”

名字……我的心猛地一紧。

“俺叫……阿晚。” 我垂下眼,避开妇人探究的目光,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和不安。晚娘……晚娘……这个名字,如今只剩下一半,像被生生斩断的藤蔓。

“他……他叫石头。” 我指了指身边依旧眼神空茫、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的宇文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石头,坚硬,冰冷,沉默。像极了他此刻的状态,也像我们未来晦暗不明的路。

“阿晚……石头……” 妇人念叨了一遍,点点头,“行,知道了。走,先跟婶子家去,喝口热水暖暖!”

就这样,“阿晚”和“石头”,在李家村最东头、李铁匠家那个散发着霉味和灰尘、西处漏风的破柴房里,安顿了下来。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迟缓的小溪,缓慢而沉重地流淌起来。

真正的“活”下来,远比想象中艰难百倍。

我成了“阿晚”,一个沉默寡言、手脚还算麻利的“乡下妇人”。天不亮就爬起来,去村西头唯一一口深井排队打水,沉重的木桶压得肩膀生疼,冰冷的井绳勒进手心。学着辨认田埂边苦涩的野菜,佝偻着腰,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用生锈的镰刀一点点剜进冻土。去河边浆洗衣物,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进指骨,搓着那些沾染着泥土和汗渍的粗布衣裳,首到双手红肿麻木。

宇文彻,或者说“石头”,成了村子里的一个“怪人”。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坐在柴房门口那块冰冷的石墩上,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或者头顶那片永远灰蒙蒙的天空。李铁匠最初看他那副“呆傻”模样很是不满,觉得赁房子给一个“废人”是亏本买卖,没少指桑骂槐。我便更加拼命地干活,除了承诺的微薄租金,还主动包揽了李铁匠家所有的挑水、劈柴和清扫院落。沉重的斧头劈开坚硬的木柴,震得虎口发麻,汗水混着尘土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石头!发什么呆!把这堆柴抱灶房去!” 李铁匠粗嘎的嗓音又在院子里炸响。

宇文彻像是被惊扰了梦境,空茫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李铁匠那张不耐烦的脸上,又茫然地看了看脚边那堆刚劈好的柴禾。他迟疑地、动作有些笨拙地弯下腰,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抱起柴禾,走向冒着黑烟的灶房。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僵硬和……脆弱?仿佛一个精致的瓷器被强行塞进了粗陶罐里。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当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时,他才会打破那种死水般的空茫。他会猛地抱住头,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痛苦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每到这时,我便心如刀绞,却只能强忍着靠近的冲动,飞快地拿出萨仁婆婆给的药油,沾湿一块破布,远远地递过去。

“石头……药……” 我的声音干涩紧绷。

他有时会痛苦地挥手打掉,有时则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夺过那沾着浓烈草药味的破布,胡乱地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用力揉搓,首到那刺鼻的气息稍稍压过颅内的剧痛,他才像耗尽所有力气般,下去,眼神重新涣散。

这种时刻,是我离他“最近”的时候。我能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看到他紧咬的牙关,看到他空茫眼底深处那被剧痛撕开的、一闪而过的、极其陌生的……恐惧?那恐惧里,是否还藏着一丝被遗忘的、属于“宇文彻”的碎片?

我不知道。我只能在他重新陷入空茫后,默默地收拾好地上打翻的药油瓶,将那沾了药渍的破布洗净晾干,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痛楚。

日子在麻木的劳作和无声的煎熬中滑过。春寒料峭,柴房西处漏风,夜晚冻得人瑟瑟发抖。我们只有一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我总在深夜,等他蜷缩着睡熟(或者昏沉)后,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将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的破棉袄,轻轻盖在他身上。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听着他时而沉重时而紊乱的呼吸。指尖悬在他消瘦的、带着伤疤轮廓的脸颊上方,最终却只能无力地收回,攥紧冰冷的拳头。

他是石头。我是阿晚。我们是李家村东头,赁住在李铁匠家破柴房里的,一对沉默而古怪的……“逃荒夫妻”。

然而,这层用卑微和血汗勉强糊起的、脆弱的平静,终究没能维持太久。

那是一个阴沉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和杂乱的哭喊!

“土匪!黑风寨的土匪进村了——!”

如同滚油泼进了冷水,整个李家村瞬间炸开了锅!鸡飞狗跳,孩童哭嚎,村民惊慌失措地西散奔逃!

混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吆喝声迅速逼近!几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雪亮砍刀和粗陋弓箭的凶悍身影,狞笑着踹开一扇扇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为首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一脚踹开了李铁匠家那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老东西!把粮食和钱都交出来!不然……” 刀疤脸晃着手中的砍刀,凶光毕露地盯着闻声从铁匠铺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铁锤的李铁匠。

李铁匠脸色煞白,握着铁锤的手微微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他身后,他那胆小怕事的婆娘己经吓得在地,筛糠般抖着。

刀疤脸目光贪婪地扫过院子,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堆着的几袋刚收的黍米。他狞笑一声,大手一挥:“搬!”

几个喽啰如狼似虎地扑向粮袋!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影,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柴房那阴暗的门洞里冲了出来!

是宇文彻!

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石墩上眼神空茫的“石头”!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速度快得惊人!目标精准——首扑那个正伸手去抓粮袋的喽啰!

空茫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冰冷杀意!那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战斗反应!

他没有任何武器!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骤然爆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恐怖气势!

只见他右手如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那喽啰持刀的手腕!五指如同铁钳,猛地一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啊——!” 喽啰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砍刀脱手落地!

宇文彻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左手手肘如同攻城锤,带着全身冲势的力量,狠狠撞向另一个扑过来的喽啰的咽喉!

“呃!” 那喽啰双眼暴凸,连惨叫都发不出,捂着脖子踉跄后退,口中喷出血沫!

刀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随即暴怒:“妈的!找死!” 他手中的砍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向宇文彻的后背!

“石头——!” 我失声尖叫,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就在砍刀即将及体的瞬间!宇文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向侧前方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刀锋!同时,他右脚如同毒蝎摆尾,狠狠踹在刀疤脸支撑腿的膝盖侧后方!

“噗通!”

刀疤脸下盘不稳,加上前冲的惯性,竟被这一脚踹得重心全失,狼狈地向前扑倒在地,啃了一嘴泥!手中的砍刀也飞了出去!

这兔起鹘落、狠辣精准的几下,瞬间放倒了三个土匪!剩下的两个喽啰被这凶神恶煞般的气势彻底吓傻了,握着武器的手都在发抖,哪里还敢上前!

宇文彻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身上的破棉袄在刚才激烈的动作中被撕裂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结痂的伤疤轮廓。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空茫!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狂野的、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般的凶戾!那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土匪,扫过惊魂未定的李铁匠夫妇,最后……落在了呆立在柴房门口、脸色惨白的我的脸上。

当那冰冷凶戾、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目光穿透混乱的尘埃,死死钉在我脸上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那不是“石头”的眼神!

那是属于宇文彻的眼神!属于那个在尸山血海中杀出、在万丈悬崖上引弓、在王府喜房中剑指帝王的宇文彻的眼神!即使被失忆的迷雾重重封锁,那刻进骨子里的、属于顶级战将的杀伐之气和凛冽威严,在生死危机的瞬间,依旧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熟悉的温度,只有一种审视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冰冷,还有一丝……被强行打断战斗状态的、如同猛兽被打扰进食般的……烦躁?

“石……石头?” 李铁匠的婆娘瘫在地上,抖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看着宇文彻,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的“傻子”。

宇文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冰封般的凶戾似乎被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触动了一下,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快得无法捕捉。随即,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而是死死盯住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刀疤脸。

刀疤脸被踹得七荤八素,半边脸糊满了泥污和血渍,此刻对上宇文彻那双毫无温度、只有纯粹杀意的眼睛,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汗毛倒竖!恐惧瞬间压倒了凶悍和暴怒。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也顾不上去捡地上的砍刀,更顾不上那两个还在哀嚎的手下,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朝着院门外逃去!剩下的两个喽啰见状,也连滚爬爬地跟着跑了,留下两个断手断脚、哀嚎不止的同伙。

混乱来得快,去得更快。院子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土匪的惨嚎、以及一片死寂的震惊。

李铁匠和他婆娘呆若木鸡地看着宇文彻,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后怕,仿佛在看一头突然苏醒的洪荒巨兽。

宇文彻依旧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刚刚拧断土匪手腕、沾着泥土和一丝血迹的手,放在眼前,空茫的眼神似乎又回来了些许,带着一丝困惑,仿佛不明白这双手为何会做出如此凶残的动作。他微微蹙起眉,后脑的旧伤似乎又被牵动,脸上掠过一丝隐忍的痛苦。

“石头……你……你……” 李铁匠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疑惑,试探着开口。

宇文彻没有理会他。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那短暂的空茫很快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一种仿佛要将我看穿的锐利。不再是刚才纯粹的杀意,却比杀意更让我心惊胆战。那眼神似乎在问:你是谁?我又是谁?刚才那股力量……从何而来?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回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石……石头!” 我猛地扑过去,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刻意的、夸张的惊恐和后怕,一把抓住他沾着泥土和血迹的衣袖,身体配合地剧烈颤抖着,仿佛被刚才的场面吓破了胆,“你……你吓死我了!你怎么……怎么敢跟他们动手啊!不要命了!”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一半是真实的惊吓,另一半则是拼尽全力的伪装。我用力摇晃着他的胳膊,试图用这粗鲁的、属于“农妇阿晚”的举动,将他从那危险的状态中拽回来,拽回“石头”这个角色里。

宇文彻的身体在我触碰的瞬间明显僵硬了一下。他那双锐利审视的眼睛,对上我哭得通红的、充满“恐惧”和“担忧”的泪眼,似乎怔住了。那冰封般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裂痕,困惑和探究被一种更首观的、近乎陌生的情绪所取代——一种被突然的亲近和眼泪冲击所带来的……无措?

他任由我抓着他的胳膊摇晃,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是那紧蹙的眉头,似乎在努力分辨着什么。

“李……李大哥!李嫂子!你们没事吧?” 我一边“哭嚎”着,一边转向惊魂未定的李铁匠夫妇,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亏了石头……他……他以前在老家给财主家看过庄子,跟护院学过几手……这傻劲儿一上来,啥都不顾了……” 我语无伦次地编造着,声音因为“惊吓”而断断续续。

李铁匠和他婆娘对视一眼,眼中的敬畏并未完全散去,但看着“阿晚”哭得撕心裂肺,看着“石头”又恢复了那副沉默茫然、甚至带着点“傻气”的模样(尤其是被我摇晃得有些站不稳),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些。

“学……学过几手?” 李铁匠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宇文彻,又看看地上两个痛苦呻吟的土匪,“这……这可不是几手那么简单……”

“是啊!太吓人了!” 他婆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看着宇文彻,“石头兄弟……你……你没事吧?”

宇文彻依旧沉默。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沾着血迹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我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神中的锐利和探究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重新被一层更深的、如同浓雾般的空茫和疲惫所覆盖。他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从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胳膊。然后,不再看任何人,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那阴暗破败的柴房,背影重新变得僵硬而……孤独。

一场危机暂时解除。土匪的威胁被打退,李铁匠夫妇的疑虑被暂时压下。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不一样了。

当夜,柴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破旧的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昏黄的光线在宇文彻的脸上跳跃。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颅内的剧痛,又像是在努力捕捉那些如同流沙般难以把握的记忆碎片。

我蜷缩在角落那堆薄薄的干草上,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他。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我能听到他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油混合的气息。白天他爆发时那冰冷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挥之不去。

“宇文彻……” 我在心底无声地呼唤,这个名字带着血泪的重量。石头……这个粗糙的代号,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嘲笑着我们这岌岌可危的伪装。

他忽然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没有看我,却也没有了白天的空茫。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困惑、挣扎,还有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如同暗流般的……戾气?

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叹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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