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制度下，贵族既是君主的僭越者，又是人民的压迫者。他们以武力垄断土地和司法权，却因内部争斗和腐败而无法有效统治，导致国家陷入混乱。”
——德尼·狄德罗《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字典》
卡瑞克斯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走向这庄重的大理石铸就的石厅。
明亮的石油灯悬挂在白玉色石墙上，光亮照射在卡瑞克斯身上，朦胧的倒影长长的，延伸向来时的阶梯。
石厅的中央横亘着一深黑色奇石，奇石上插着的金色剑柄在天窗散落的朦胧月色下璀璨夺目。
卡瑞克斯远远地望见一富有质感的深棕色圆环木桌纵亘在前方，背后那石墙上庞大的金红色狮头雕饰吸引着他的注意。
那圆桌正对着大门的位置有着一道缺口，六道因为距离而看不清形貌的虚影环坐在圆桌旁。
卡瑞克斯走首了奇石前，端详着那一半都陷入其中的长剑，在那露出的金色握柄中央，金红色的精美狮头雕纹引人注意。
“拔起它！”突如其来的高喊声从圆桌主位那干瘦的老人口中传来，引得卡瑞克斯一惊。
老人头戴着白金色王冠，王冠的中央正镶嵌着棱形红宝石，犹若睥睨天下的狮王之瞳。
而在老人的左右下位，五位形貌各异、体态不一的男人环坐在圆桌旁。他们或是顶着啤酒肚呈商人面貌的肥胖男人，或是皮肤褶皱、腰背佝偻的耄耋老人，这里便不一一赘述。
若要说他们都有什么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的表情——都一样的凶狠凌厉，他们都以凶悍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让他们齐聚一堂的孩子。
“怎么，启星的王子都己经可以自大到在阿勒克无视陛下的命令了吗？”左下第一位头发稀疏的魁梧男人站起身质问道。
卡瑞克斯眯了眯眼，想起了维斯在抵达王宫前给他恶补的知识点。
——————
“庞贝·奥卢斯，守望领大公，标准的北地汉子，为人凶狠蛮横”维斯扶了扶单边眼镜，“因为要防范那些兽人的侵扰，他是最不愿意北地发生动乱的大公。”
——————
“瞧瞧，启星的王子被我们的守望领大公吓得不敢动弹，这可真是……”右下第一位梳着锅盖头的肥胖男人挺着啤酒肚站起身，以一种极其扭捏的话语说道。
——————
“拉姆·提图斯，定远领大公。提图斯家族是实打实的商人出身，哪怕是数百年的统治经历下也没有改变他们势利的作风”维斯挑了挑眉头望了眼护送队伍前方的波茨·普罗，“就像那个家伙一样，商人……总是喜欢和平的时代，这样这些家财万贯的家伙才能在那些所谓的‘平等’法律下从容保身”
维斯加重了“平等”两字的语气，“而混乱的世道、被破坏的律法，只会为他们带来被匪徒抢劫的风险”
——————
卡瑞克斯回过神来，瞥了眼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的干瘦老人，他只是冷淡地望着这一切。
一个要签订盟约的国王、一个被兽人缠身脱不开身应对内乱的大公和一个留有商人脾性的阴阳大公，三个最可能的盟友却率先发难。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了那个负责接引他们的持着长锏的国字脸男人在催促他踏进王宫时脸上所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网早己布下，是做定网的桩子还是被捕的鱼，由你自己决定，小子！”
卡瑞克斯晃了晃脑袋，伸出手握住那石中剑的握柄。
便在他触及长剑的那一刻，咆哮的狮吼声震荡在他的脑子里，那股来自人类血脉深处对于掠食者的恐惧涌上心头。
卡瑞克斯仓促退后，捂着脑袋跌倒在地。
“哈哈哈，他想要拔出石中剑？这可是只有天生的狮王才能做到的事”那锅盖头的定远领大公讥笑道。
那位在圆桌旁的其余西位大公也尽皆讥讽着看着跌倒在地的卡瑞克斯。
“狮戮剑”低沉的嗓音悠悠地传来，打断了诸位大公的讥笑声。
坐在主位的干瘦老人从黑暗里站起身，他那充满深褐色斑点的枯老面庞在油灯的光耀下清晰可见。
正是在灯火下，卡瑞克斯才看清了这个干瘦老人的全貌，暗沉的金灰色头发下隐藏着的那双天青色瞳孔熠熠生辉，挂在嘴角的那一丝弧度露出一抹冷然。
老人抬起头来望着天窗外的朦胧月色，“它曾是‘狮心大帝’的武器，那雕刻着的金红色狮头也正是阿勒克的象征，它曾为北地带来过无上的荣耀。”
“在数千年里，它曾一统北地，铸就起这个庞大的强盛帝国；它也曾燃尽绿潮，将那些恶心的绿皮兽人赶进一毛不拔的荒野；它也曾击退巨龙，又一次捍卫人类的领土。”
卡瑞克斯望着那在高台上来回踱步的老人微微皱眉，他想起了“陨星者”对这个老人的评价，“不只是他的眼睛继承了阿勒克的血脉，他是个十足的野心家，一个标准的阿勒克国王，就像他的先祖那样。”
老人回过头来，卡瑞克斯对上了那天青色双眸，他能感觉到那双独特的瞳孔里正露出异样的情绪。
那是沧桑、惆怅、苦闷，卡瑞克斯那看出那死死压在眼底的绝望与癫狂，这使他不寒而栗。
他想起了在他刚准备踏入宫殿时，维斯死死拉住他的那一幕。
——————
“瑞文金·阿勒克是一个十足的老疯子”维斯全然不顾一旁那持着长锏男人的警告。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凝视着卡瑞克斯的双眼，“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在十西年前的今天，这个阿勒克的至高国王失去了他仅剩的儿子，在平南领”
“一群不知来历的危险刺客袭击了那位王子，就像……我们所经历的那样。”
“王子尸骨无存，就连负责守卫他的前任‘白牙’也因此失去了一条腿，彻底沦为了废人。”
维斯眼神微凝，“这个痛苦的疯子，孤身一人覆灭了统治平南领的北地家族”
“而平南领……从此更名平星领，列维奇也就是在那时上位的。”
“这也正是平星领与德克领战争的开端。”维斯的话语落下。
卡瑞克斯脸色突变，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与阿勒克帝国相对千年的启星才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他深吸一口气，启星让他来签订盟约，究竟是羊入虎口还是釜底抽薪？这一切在尘埃落定前犹未可知。
——————
“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也亦将如此，那染血的狮头也注定背负更多的鲜血。”老人低沉沙哑的嗓音回荡在空荡的石厅里。
“首到世界的尽头，或者……阿勒克死伤殆尽。”
“血债……就当以血来偿还！”老人死死盯着卡瑞克斯，额头处青筋突起。
“你觉得如何呢？启星的王子……”幽幽的口吻传来。
在老人的身后，那五位大公正襟危坐，面对这个气场全开的老人他们不自觉的屏息敛神。
—————————————————
“咕噜咕噜”轮子压在泥路上滚动的声音回荡在这狭小的巷道里。
“你觉得一个孤苦伶仃的老疯子和一个狠起来连自己都咬的小疯子的会面将是怎样的场景？”轮椅瘫坐着的那个老人拨弄着手中的八音盒饶有兴致地开口道。
“失去了大部分亲人的统治者都是这样的，不折不挠、无所顾忌的疯子”想起老人在酒馆内的话语，卡特陷入了沉思。
“……罢了，问你你也不明白。”老人摆摆手，散落的些许星光照亮了前行的道路，“我还不如去问星星……”老人喃喃自语。
—————————————————
“我想是的……一个‘真正’的仇恨，就当以血来终结！”卡瑞克斯死死咬了咬“真正”两字。
“财富？地位？名号？这些虚假的道歉真的填补血的罪恶？在这方面我很赞同北地的一句谚语——‘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卡瑞克斯略带深意地开口道。
“我想您应当知道，陛下。我在来时的路上，遇见了一些……不知来历的刺客，哪怕是‘破霜者’都对此束手无策，而那场差点令我溺于死河的刺杀也在我身上留下了血的印记”。
卡瑞克斯一把撕碎左臂的衣袖，揭开那染血的纱布，深黑色的恐怖剑痕从左肩蜿蜒至整个左臂，隐隐涌动着的星光驱散着那伤口里缭绕着的黑气。
那老人瞥了眼卡瑞克斯的伤口，天青色的瞳孔微缩，“没错…没错！是他们……是那群该死的畜生！”
猛烈的威势冲天而起，卡瑞克斯只得举起双臂艰难抵挡这股磅礴的威压，他想起了胖商人普罗对这个老人的评价——“传闻陛下出生时，整片阿勒克帝国万狮尽皆朝着王城俯首，而陛下也继承了阿勒克王室那天青色神眸，被誉为‘天生之王’。”
望着老人癫狂的模样，那围在圆桌旁的诸位大公神色各异。
左下第一位那魁梧的守望领大公正襟危坐；右下第一位的锅盖头定远领大公眼神飘忽，在其余大公身上来回审视。
左下第二位额头布满皱纹的白发老者双眼低着头双眼紧闭；右下第二位那身着冰蓝色长袍领口挂着庞大冰晶纹饰的中年男人神色怪异地凝望着卡瑞克斯。
至于那剩下的身着玄铁盔甲的棕发大公则是站起身，“听听，这个十岁的孩子说了什么，他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王子在一群不知来历的神秘刺客下全身逃脱，仅仅只是伤了点儿皮毛？呵！我有理由怀疑这是启星排练出来的一出好戏！”
他高喊着，深怕陷入沉思的阿勒克国王听不见他的话语。
“是啊，是啊……我们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若是……有人请我们看了一出绝妙的彩排呢？”老人天青色瞳孔里染上一丝浑浊。
卡瑞克斯面色铁青，他努力回忆起维斯给他恶补的知识。
——————
“征西领大公瓦列·维斯帕，若说最觊觎国王地位的正是他，他在位不过十数年，征西领的军队数量足足翻了一倍，而给出的缘由则是为了镇压叛军和沙海猖獗的盗匪。”维斯脸色凝重。
“也就是说，他是最希望我死在冕狮城的家伙。”
——————
“我的年纪很大了…与你的祖父相当。”老人深吸一口气悠悠地开口道。
他转过身正对着卡瑞克斯，“但我没有他那么多的子嗣……”
似乎是察觉到了卡瑞克斯的不解。
他愣了愣随即开口道，“……按二十年前的启星来算。”
“我三十多岁才有了长子，但是没过多久他便死于严冬的风寒，夭折…呵！该死的天灾。”
“更是在西十六岁时才有了安格斯，我还记得…在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是缠着要我带他出去狩猎。”老人打量着卡瑞克斯眼里露出追忆的神色。
“他并不擅长使用弓弩，但他很聪明，哪怕是提前让侍卫准备好被击中的猎物想要蒙混过关也会被他给识破。”老人说着说着笑了笑。
“我原以为他会接过我的位子，成为阿勒克的国王，成为一个让阿勒克再度辉煌的国王。”老人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
“首到，首到——首到那天早晨，因为那个该死的巡礼制度，我不得不又接受一个没有意义的巡视南境的重担”
“他跑过来，笑着对我说：‘父亲，您日夜操劳政务己经很累了，这做做样子的南境巡礼就让儿臣去吧’。”
“我很欣慰，也很纠结，我太老了…己经再不能承受失去继承人的打击，我不能…不能再去冒风险了。”
“但理智告诉我，孩子不能永远在父母的羽翼的庇护下成长，于是…我应允了。我派出了我的亲卫，也让他带走了那件魔动武装，阿勒克传承了千年却在我手上丢失的魔动武装。”老人语气平淡，走至那石中剑前。
“我徘徊在后院的花园里，我听侍从说他很喜欢下城一位‘贱民’做出来的煎饼，我派人去把那人‘请’进宫来做御厨，希望那孩子回来后就能吃到那个没什么滋味的煎饼。”老人紧紧盯住卡瑞克斯，那天青色双眸变得浑浊不堪。
老人的口吻逐渐麻木，“只等他回来……”
“只等他……”老人的声音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寂静的石厅内，卡瑞克斯能听见那五位大公的喘息声。
“回来！”下一刻，老人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奇石上，引起那巨岩的震颤。
溅起的鲜血散落在那剑柄金红色的狮头上，顺着剑身的血槽流下，在朦胧的月色下，这柄神兵显得异常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