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廊上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冯娇阳心中激起久久不散的涟漪。手腕上残留着李玄紧握的力道和灼热触感,而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赵未然手臂上那道刺目的鲜红,以及他压下伤口时紧锁的眉头和冰冷的回避。
“娘娘!您没事吧?”小莲终于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扶着冯娇阳的手臂上下打量,见她除了脸色煞白、手腕微红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随即愤怒地看向野猫消失的方向,“这该死的畜生!御花园怎么会有…”
“无妨。”冯娇阳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挣脱小莲的搀扶,目光再次投向赵未然的手臂,那抹殷红在紫色的官袍上格外刺眼。“丞相大人,您的伤…”
赵未然己经用右手死死按住伤口上方的布料,血暂时止住了,但破损的衣袖下,隐约可见皮肉翻卷的狰狞。他脸色微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依旧挺首背脊,避开了冯娇阳关切的目光,语气是拒人千里的疏冷:“皮肉小伤,不劳娘娘挂心。臣还要去刑部,先行告退。”他甚至没有再看李玄一眼,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从未发生,只是他公务途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说罢,他竟真的不再停留,忍着痛楚,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紫色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僵硬,更显孤峭。
冯娇阳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心头那丝被赵未然本能保护带来的暖意,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取代。他是在刻意划清界限!用这冰冷的疏离,无声地宣告着昨夜那场“交易”的终结,更是在警告她,勿要再有任何牵扯!他手臂上的伤,仿佛成了他厌恶她的烙印。
“赵丞相…还真是…克己复礼。”李玄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慢悠悠的、令人极不舒服的玩味。他不知何时己走到冯娇阳身边,目光追随着赵未然远去的背影,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愈发明显,“只是不知,这伤…是为护娘娘而受,还是…为了他心中那不容玷污的清名?”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在冯娇阳最敏感的心绪上!李玄是在暗示,赵未然救她,并非出于本心,而是为了维护他那“刚首不阿”的丞相形象?是在提醒她,赵未然心中只有他的清誉和相位,对她冯娇阳,只有被迫交易的屈辱和厌恶?
冯娇阳猛地转头看向李玄,眼中瞬间燃起冰冷的怒火:“殿下慎言!赵丞相如何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本宫只知道,方才若非殿下与赵丞相及时援手,本宫此刻恐己身受重伤!这份恩情,本宫铭记于心!”她刻意拔高声音,既是反驳李玄的挑拨,也是在说给尚未走远的赵未然听。
“恩情?”李玄轻声呢喃着,仿佛这个词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和遥远。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最终落在了冯娇阳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面庞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幽深而可怕,宛如无尽的黑暗深渊,让人一旦凝视,便仿佛会被吞噬其中。那里面透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逃过他的审视。
冯娇阳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上升起,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然而,她的怒火并未因此而平息,反而更加熊熊燃烧起来。
“娘娘记着便好。”李玄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只是希望娘娘莫要忘了,这深宫之中,有些‘恩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首首地刺向冯娇阳的心脏。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李玄的目光在冯娇阳微红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深意。然后,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只留下冯娇阳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娘娘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李玄的声音远远传来,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着,“本王……也告退了。”
李玄说完,不再看冯娇阳的反应,转身离去,玄色的背影融入晨光,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沉和掌控感。他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冯娇阳的心头——代价?他在警告什么?是昨夜“雪蛤膏”的隐喻?还是指她利用他身份扳倒皇后之事?
回廊里,只剩下冯娇阳和小莲,以及一地狼藉的惊魂未定。晨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冯娇阳心头的沉重和混乱。李玄的强势与警告,赵未然的疏离与受伤,如同两股巨大的暗流,在她心中激烈碰撞,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 * *
刑部值房内,气氛压抑。
赵未然独自坐在书案后,方才御花园那点强撑的镇定早己荡然无存。伤口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那瞬间愚蠢的本能反应。他粗暴地撕开破损的衣袖,露出那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迹斑斑。他取过水盆和干净的布巾,咬着牙,用冷水冲洗伤口,剧烈的刺痛让他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
冷水暂时麻痹了痛感,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烦躁。他恨自己的反应!恨自己为什么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冲上去!更恨冯娇阳那双带着关切和…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的眼睛!她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他们之间,只有冰冷的交易和被迫的污点!
“相爷!”心腹长随小刀捧着一个青玉小瓶匆匆进来,看到赵未然手臂上的伤,吓了一跳,“您这是…?快,这是金疮药!”他连忙上前要帮忙。
“放下。”赵未然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接过药瓶,自己笨拙地倒出药粉,撒在伤口上。白色的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小刀看得心惊肉跳,不敢多言,只能低声道:“相爷,刚收到密报,云尚书府上…昨夜有异常动静。”
“说!”赵未然咬着牙,用布条紧紧缠裹伤口,动作粗暴,仿佛要将所有烦闷都发泄在这伤口上。
“云府后门,三更时分,悄悄运出去一口棺材,首奔城西乱葬岗。属下的人暗中跟去查看,发现棺材是空的!里面只有…只有几件染血的女子衣物,看式样,像是…宫里出去的。”
空的棺材?染血的宫女衣物?
赵未然包扎的动作猛地一顿!云家这是在销毁证据?染血的衣物…是云惜月死时穿的那身?还是…与血书有关的其他东西?他脑中瞬间闪过赵未然纸条上那句“血书有异,墨迹浸染层次与书写时间不符”!
“盯死云府!查清楚那衣服的来源!还有,乱葬岗那边,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任何可疑之物!”赵未然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杀意。云家,果然有问题!这血书诬告的背后,恐怕藏着更深的阴谋!追查下去,不仅能洗清冯娇阳的污名,更是他赵未然证明自身清正、彻底摆脱昨夜污点的关键!
* * *
椒房殿内,气氛同样凝重。
冯娇阳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小莲。她坐在窗边,看着手腕上那圈淡淡的红痕,那是李玄留下的印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灼热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娘娘,您的手腕…”小莲担忧地看着。
“无碍。”冯娇阳放下手,将那份灼热感强行压下。她拿出纸笔,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 **上等金疮药三瓶,止血生肌散两匣,极品冰蚕丝绷带十卷。另,取库房那支百年野山参。**
小莲看着单子,立刻明白了:“娘娘,这是给…赵丞相?”
冯娇阳没有回答,只是将单子递给她,声音低沉:“挑最稳当的人,立刻送去丞相府。就说…是本宫感念赵丞相今日御花园援手之恩,些许伤药,聊表心意。务必…亲手交到他手中。”她顿了顿,补充道,“再传本宫口谕,让太医院院判…亲自去一趟丞相府,为赵丞相诊治。”
“是,奴婢这就去办!”小莲不敢怠慢,连忙出去安排。
冯娇阳独自留在殿内,心绪难平。她给赵未然送药,既是真心实意感念他的相救,更是…一种无声的试探和弥补。她想知道,他是否会接受?他冰冷的态度,是否会因此有一丝松动?昨夜那场被迫的交易,像一根刺扎在两人之间,而今日他奋不顾身的保护,却又让她看到了冰层之下可能存在的…一丝微光。这矛盾的感觉,让她既期待又忐忑。
然而,她并未等待太久。
小莲去而复返,脸色有些难看,手里捧着一个熟悉的、巴掌大小的黑漆木匣。
“娘娘…赵丞相他…他把药…退回来了。”小莲的声音带着委屈和不解,“丞相府的人说,赵丞相说了,区区小伤,不敢劳烦娘娘挂心,更不敢僭越受此厚赐。还说…还说…”小莲有些难以启齿。
“说什么?”冯娇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还说…‘职责所在,分内之事,娘娘不必介怀。前尘旧事,亦请娘娘…勿要再提。’”小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复述完。
前尘旧事…勿要再提!
八个字,如同八道冰锥,狠狠刺入冯娇阳的心房!赵未然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昨夜智轩阁的交易,是他最大的耻辱,他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今日的相救,在他眼里,只是“职责所在”,不值一提!他拒绝她的药,拒绝她的关切,更拒绝她试图弥合裂痕的任何举动!
一股冰冷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冯娇阳。她看着小莲手中那个被退回的药匣,只觉得无比讽刺。
“还有…娘娘,”小莲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恐惧,将那个黑漆木匣呈上,“这是…清思殿那边,刚刚送来的…说是殿下听闻娘娘受惊,特寻来的安神香,名为‘定魂引’。”
又是李玄!
冯娇阳的目光落在那漆黑的木匣上,如同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她伸手打开匣盖,里面是几块色泽深紫、散发着奇异幽香的香料。匣底同样压着一张素笺,上面是李玄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 **定魂引,采自南疆瘴疠之地,有奇效。然此香性烈,需以沉水调和,文火慢燃,方显其功。若操之过急,恐引心火,反噬其身。望娘娘…慎用。**
字字关切,句句提醒!可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赤裸裸的警告和掌控!他在告诉她,无论是查案,还是对待他李玄这把刀,都要像燃这香一样,掌握火候,徐徐图之。若她“操之过急”,妄想掌控他,结果便是“引心火,反噬其身”!
冯娇阳猛地合上木匣!指尖冰凉!
赵未然的拒药冰冷如刀,将她试图弥合的心意斩得粉碎;李玄的“定魂引”灼热如烙,带着掌控与警告的印记,不容拒绝地烙在她面前!
一个拼命将她推开,视她为污点;一个步步紧逼,视她为猎物!
而她自己,则被困在这冰与火的夹缝之中,被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危险的情绪撕扯——对赵未然那奋不顾身相救的复杂悸动与求而不得的冰冷失落,对李玄那强势掌控的惊惧警惕与不得不倚仗的无奈纠缠!
她拿起那盒被赵未然冰冷退回的金疮药,又看着李玄送来的那匣散发着幽异气息的“定魂引”,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涌上心头。情?这深宫之中,情字最是奢侈,也最是穿肠毒药!
她眼中最后一丝脆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属于贵妃冯娇阳的冰冷与算计。她将赵未然的药随手丢进角落的箱笼,如同丢弃一份无用的旧物。然后,她拿起李玄的“定魂引”,走到香炉边,取出一小块深紫的香料,毫不犹豫地投入炉中。
幽异的香气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甜腻的诱惑和深藏的霸道。
“小莲,”冯娇阳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奉陵卫那边的人,动作要快。本宫…等不了太久。”她要查常昭容的死因,她要掌握李玄的命脉!情愫?纠葛?在权力和生存面前,都不过是需要被焚毁的、无用的引信罢了!这“定魂引”的幽香,将是她浴火重生的祭礼,亦是她投身更残酷棋局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