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白日里喧嚣的宫城渐渐沉寂下来,只余下巡夜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更远处宫门落锁时沉重悠长的闷响,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更添几分深宫的孤寂与森严。
椒房殿内,却是一派暖融景象。殿角的鎏金仙鹤香炉吞吐着袅袅苏合香烟,甜暖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温柔地包裹着殿内的人。烛台上的红烛燃得正旺,跳跃的烛光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满室富丽堂皇的陈设:紫檀木嵌螺钿的家具泛着温润光泽。
骄阳端坐于那张名贵的焦尾古琴前。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清冷的天水碧宫装,此刻穿着一袭胭脂色软烟罗宫裙,那颜色极正,如同春日里最艳的海棠花瓣,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愈发娇艳。只是那过于浓烈的红,落在她沉静无波的眼底,却显出一种异样的美。纤纤十指拨弄着琴弦,一串清越如珠玉落盘的音符流淌而出,正是那曲缠绵悱恻的《凤求凰》。
阿翘站在不远处,垂着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放得极轻。娘娘从御花园回来,便一首如此,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柔媚。可阿翘却敏锐地察觉到,那琴音之下,似乎潜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娘娘抚琴的手指看似优雅从容,指尖拨弦的力道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冷硬,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冰凌撞击,虽悦耳,却毫无暖意。
“陛下驾到——”殿外太监尖细悠长的通禀声打破了琴音的流淌。
骄阳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按,最后一个余音戛然而止。她抬起眼,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明媚得晃眼的笑容,眼底的冰封如同春日融雪般化开,顷刻间盈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柔情。变脸之快,让一旁的阿翘心头猛地一跳。
殿门开处,身着明黄常服的李序大步走了进来。烛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帝王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琴案后那抹胭脂红的倩影。
“爱妃今日气色甚好。”他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目光落在骄阳身上,流露出真实的欣赏与喜爱,“老远便听见琴音,可是新得了什么好曲子?”他几步走到琴案旁,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握住放在琴弦上的玉手。
而骄阳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自己的瞬间,优雅地起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触碰,只盈盈下拜,姿态柔美得如同风中垂柳:“臣妾参见陛下。”声音清甜,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憨。
李序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顺势虚扶了她一把:“快起来,跟朕还这般多礼。”他的目光依旧焦着在骄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迷恋,“朕批了一下午折子,头疼得很,还是爱妃这里好,听着琴音,看着美人,什么烦忧都没了。”他言语间带着亲昵的调笑,是前世骄阳最受用的宠溺语气。
骄阳心头冷笑,面上却愈发温婉,顺势起身,重新在琴凳上坐好,指尖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清脆的泛音。“不过是闲来无事,温习旧曲罢了。”她微微侧首,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俏皮,“陛下既说头疼,不如…臣妾再为陛下弹一曲《清心引》?”
“不必。”李序在她身侧的紫檀圈椅上坐下,姿态放松,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就听方才那曲《凤求凰》,甚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朕听爱妃弹来,尤胜仙乐。”他的赞美毫不吝啬,带着帝王特有的、能轻易让人沉醉的恩宠。
骄阳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讥笑。凤求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个负心薄幸,一个痴心错付!何其讽刺!她指尖重新按上琴弦,这一次,琴音流淌出来,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刻意的缠绵悱恻,每一个婉转的滑音都仿佛带着钩子,要将听者的心神牢牢撰住。
“爱妃今日似乎…心事重重?”一曲终了,余韵绕梁,李序并未如往常般击掌赞叹,反而微微倾身,目光带着探究落在骄阳脸上,温声问道。他到底是帝王,纵然宠爱,也带着天生的敏锐。
骄阳心头警铃微作,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薄的轻愁。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被烛光映照得如同秋水横波的眸子,瞬间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楚楚可怜地望着他,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风中蝶翼,“臣妾…臣妾昨夜做了一个噩梦…”她微微停顿,眼睫轻颤,一滴晶莹的泪珠恰到好处地顺着光洁的脸颊滚落,无声地砸在琴弦上。
李序心头一紧,那滴泪仿佛灼烫了他的心。他立刻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握住了骄阳微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语气带着安抚的急切:“傻丫头,做了什么噩梦?说出来,朕替你做主!”他习惯性地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这份关切,此刻在骄阳看来,虚伪得令人作呕。
骄阳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那掌心传来的、曾经让她无比眷恋的温暖,此刻却只觉得如同被毒蛇缠绕。她微微低头,声音带着哽咽的余韵,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臣妾梦见…梦见陛下不要臣妾了…任凭臣妾如何哭喊哀求,陛下…陛下头也不回地走了…把臣妾一个人…丢在又黑又冷的地方…”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真切的恐惧,仿佛还沉浸在噩梦的余悸中。这恐惧并非全然伪装,冷宫风雪中的绝望,是她灵魂深处永不磨灭的烙印。
李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与轻松。他握紧骄阳的手,另一只手甚至抬起,亲昵地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傻丫头,朕怎会不要你?”他的目光深邃,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温柔,“你父亲是朕的肱股之臣,为我大齐镇守北疆,劳苦功高。而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刻意的深情,“你是朕心尖上的人,朕疼你宠你还来不及,怎舍得让你受半分委屈?”
又是这套说辞!
肱股之臣…心尖上的人…
骄阳的心如同被浸入冰水,彻骨的寒意瞬间蔓延西肢百骸。前世,就是这份掺杂着算计的“真心”,让她泥足深陷,最终万劫不复!父亲是肱股之臣,所以要用时千好万好;一旦成了威胁,便是兔死狗烹!她是心尖上的人?呵,不过是权衡利弊后,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巨大的讽刺和恨意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完美的伪装。她强忍着,借着低头拭泪的动作,将眼底汹涌的恨意深深掩埋。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被帝王情话安抚后的娇羞与依赖,她顺势将螓首轻轻靠在李序宽阔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无限的依恋:“有陛下这句话,臣妾就安心了。”
李序满意地搂住她纤细的肩膀,感受着怀中温香软玉的依赖,帝王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安心便好。朕答应你,只要有朕在一日,定护你周全,让你享尽荣华富贵,无人敢欺。”他许下诺言,语气斩钉截铁,仿佛金口玉言,永不更改。
骄阳靠在他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龙涎香特有的尊贵气息。多么熟悉的心跳,多么熟悉的承诺。前世,她就是被这心跳和承诺蛊惑,最终沉沦至死。如今听来,只觉无比讽刺,如同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最深处翻涌的冰冷杀机。
“陛下…”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他怀中微微首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妾听闻…云妃妹妹近日身子似乎有些不适?总是蔫蔫的,连御花园都少去了,不如明日臣妾去看看云妃妹妹。”
他脸上的温柔笑意淡了几分,眉头蹙了一下:“云妃?”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性子向来孤僻,许是春日里犯了懒,或是…老毛病又犯了。太医瞧过,也说不出什么大碍。爱妃何必自讨没趣去探望她?”他显然对云妃并无太多好感,言语间带着对骄阳的维护。
骄阳心中冷笑。孤僻?老毛病?云惜月那个女人,最擅长的便是用这副楚楚可怜、与世无争的假面来迷惑人心!前世,她就是用这“病弱”做遮掩,一次次在背后递出淬毒的刀子!
“正因如此,臣妾才更该去关心一二。”“云妃妹妹性子是清冷了些,可同在宫中为妃,便是姐妹。后宫和睦,陛下才能安心朝政,不必为这些琐事烦忧。臣妾身为贵妃,理应做个表率才是。”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处处彰显着“识大体”、“顾大局”,更他的“烦忧”体贴地放在了首位。
李序看着眼前善解人意、温婉大度的美人,心中那点因云妃而起的不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动与欣慰。他反手握住骄阳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眼中满是赞许:“爱妃如此识大体,处处为朕着想,朕心甚慰!后宫有你主持,朕…甚是放心!”他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仿佛骄阳便是他后宫最完美的贤内助。
放心?骄阳心中嗤笑。前世她便是太过“放心”,才落得那般下场。这一世,她不仅要让他“放心”,更要让他一步步踏入她精心编织的罗网!
“那…臣妾明日便去霞云宫瞧瞧妹妹?”骄阳顺势问道,眼波流转间带着征询的意味。
“去吧,爱妃有心了。”李序颔首,随即又补充道,“不过,若她言语无状,或是怠慢了你,爱妃也不必委屈自己,早些回来便是。”言语间,对骄阳的偏袒与维护显而易见。
“陛下放心,臣妾省得。”骄阳柔顺地应下,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
他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爱意更盛。目光落在她发髻间那支璀璨夺目的金凤衔珠步摇上,那展翅欲飞的凤凰,仿佛象征着怀中女子此刻的尊荣与他的恩宠。他心中一动,抬起手,带着几分情动的意味,想要去抚摸她细腻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如玉肌肤的瞬间,骄阳却仿佛不经意地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琴案上那碗早己凉透的参汤,轻声道:“陛下操劳一日,想必也乏了。阿翘,去给陛下换碗热的参汤来。”
阿翘,立刻应声退下。
李序的手再次落空,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收回。他并未多想,只当是她体贴。他的目光被骄阳侧头时露出的那截雪白优美的脖颈吸引,烛光下泛着的光泽。他喉结微动,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一股温热的、带着龙涎香的气息拂过骄阳的耳廓。
“朕不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暗哑的暧昧,“只想…好好看看你。”他另一只手抬起,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抚向骄阳纤细的腰肢,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想要将人重新拥入怀中。
骄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熟悉的、带着气息的靠近,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汹涌而至!前世,这双手曾给予她多少温存,最终就给予了她多少致命的反馈!
她强压下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厌恶,在李序的手臂即将环住她腰身的刹那,巧妙地借着起身去拿琴谱的动作,再次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亲密接触。
“陛下,”她拿起一本琴谱,转身时脸上己换上了带着一丝娇嗔的浅笑,“您再这样看着臣妾,臣妾可要羞得弹不了琴了。”她巧妙地用女儿家的羞涩,化解了此刻的尴尬,也暂时阻挡了帝王的亲近。
李序看着她颊边飞起的红霞,那欲拒还迎的姿态反而更添诱惑,心中虽有些遗憾未能得手,却也并不强求。他哈哈一笑,重新靠回椅背,眼神依旧焦着在她身上,带着欣赏猎物的兴味:“好好好,朕不闹你了。爱妃再弹一曲,让朕静静心。”
骄阳暗自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琴凳,指尖再次抚上冰凉的琴弦。琴音流淌而出,依旧是那曲缠绵的《凤求凰》,只是那婉转的音符之下,无人听见的,是灵魂深处被仇恨啃噬的嘶鸣。
李序微微阖上眼,似乎沉浸在这美妙的乐音之中。然而,在烛光阴影的遮掩下,他搁在扶手上的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反复地着左手手背上那道并不显眼的旧伤疤——那是他当年为救云家一位旁支子弟留下的。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此刻心底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对云家,他始终存着一份难以彻底割舍的旧情与…忌惮。
骄阳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伤疤的动作。那旧疤,如同一个丑陋的印记,提醒着她帝王心中那永远无法抹去的、对云家的妥协与退让。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笑意,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如毒花般悄然绽放。
就在这时,阿翘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走了进来。她的脚步轻盈。
骄阳原本拨弄着的琴弦,听到声响后,她的手猛地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与阿翘交汇,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迎上前去。骄阳则优雅地伸出手,接过参汤,转身走到李序面前。她轻声说道:“陛下,这是我特意为您熬制的热参汤,趁热喝了吧。”
李序看着骄阳手中的参汤,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伸手接过了碗。在接过参汤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骄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骄阳的肌肤白皙如雪,宛如玉雕般的面庞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眼眸如秋水般清澈,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李序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参汤的热气在他的喉咙间弥漫开来,带来一阵温暖。喝完后,他轻轻放下碗,满意地点点头,“嗯,味道不错。”
“爱妃,你今日如此体贴,朕很是欢喜。”李序开口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柔。
骄阳微笑着,眼中却没有笑意,“陛下为国事操劳,臣妾理当如此。”
李序轻轻叹了口气,“朕知你向来懂事。”
骄阳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婉,“陛下关心,臣妾感激不尽。只是后宫诸事,臣妾身为贵妃,自当尽心。”
李序点了点头,“爱妃如此贤德,是朕之幸。对了,明去探望云妃,若有什么事,尽管和朕说。”骄阳应了下来。
突然,宫中太监进来传话,他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皇帝起身准备离开。“爱妃,”李序一脸歉意地看向骄阳,“宫中突发要事,朕需即刻前去处理。”骄阳心中一喜,面上却满是担忧与不舍,盈盈下拜道:“陛下且放宽心去处理要事。”李序上前轻轻扶起她,“嗯,爱妃早点歇息。”说罢,便大步离去。
待李序走后,骄阳脸上的温柔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与狠厉。
云惜月…明日,本宫便来会会你这位“病弱”的好妹妹。看看你那张温婉的面皮下,究竟藏着怎样一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