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焦尾弦动

横渠西句的余音,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草堂内外激荡起久久不散的涟漪。蔡邕看着女儿蔡琰那毫不掩饰的震撼与灼热目光,再看看自己这新收弟子苍白虚弱却因方才那番宣言而仿佛焕发出某种内在光芒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得遇奇才的狂喜,又隐隐掠过一丝对女儿心思的察觉与未来的忧思。荀攸则己收敛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惊涛骇浪,温润的笑意重新浮现在脸上,只是那笑意深处,审视与思量的光芒更加幽深难测。他随意找了个理由,便起身告辞,离去前深深看了陈默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这少年连同那二十字箴言一同刻入脑海。高顺则恢复了沉默如冰的姿态,只是偶尔扫过陈默的目光中,那份纯粹的警惕里,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他奉命保护的“药引”所蕴含的、超出理解范畴的力量。

草堂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因蔡琰的存在而多了一抹鲜活的亮色。

陈默的身体在蔡邕的精心调理下缓慢恢复,但精神的耗损和深藏的旧创,让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时常在无人处蹙眉忍耐腕间传来的隐痛。蔡琰几乎每日都会抱着她的焦尾琴来到书斋,美其名曰“向师兄讨教学问”,实则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陈默。

起初,她多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父亲为陈默讲解经义,看他临摹碑帖时因虚弱和旧伤而微颤的手腕,看他偶尔失神时眼中掠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痛楚。每当此时,她心中便会涌起一股混杂着敬佩、怜惜与莫名酸涩的情绪。那西句横绝天地的话语,与眼前这病弱隐忍的少年,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反差。

“师兄,”一日午后,蔡邕被宫中临时召去商议校订典籍之事,书斋内只剩陈默与蔡琰。蔡琰放下手中的琴谱,目光落在陈默因长时间执笔而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的左手腕上,声音轻柔地开口,“父亲说,抚琴可通神明,安魂魄,平气血。你心神耗损,气血不畅,不如……试试听琰抚琴一曲?”

陈默有些意外地抬头。少女的目光清澈而真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他从未接触过琴乐,流亡岁月里,丝竹之音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本想拒绝,但腕间旧痕传来的一阵尖锐刺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白了几分。

蔡琰见状,不再多言。她将那张古朴的焦尾琴置于膝上,纤纤玉指轻拢慢捻。第一个清越的音符自弦上流淌而出,如同山间泠泠清泉,瞬间涤荡了书斋内沉闷的空气。

陈默起初只是被动地听着,那陌生而优美的旋律,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缓缓渗入他紧绷的神经。渐渐地,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蔡琰弹奏的并非激昂的乐章,而是一曲《猗兰操》,曲调舒缓悠远,意境空灵清幽。琴音时而如幽谷兰香,沁人心脾;时而如清风拂过松林,带走烦忧;时而又如明月照彻寒潭,映照心扉。陈默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宁静的山谷,远离了洛阳的喧嚣与风雪,远离了刻骨的仇恨与灼烧的旧痛。紧绷的心神一点点放松下来,连腕间那顽固的刺痛,似乎也在琴音的浸润下变得模糊、遥远。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陈默缓缓睁开眼,对上蔡琰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的目光。他苍白的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平和之色。

“多谢……师妹。” 陈默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此曲……令人心安。”

蔡琰的眼中瞬间亮起星辰般的光芒,脸颊也飞起淡淡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师兄喜欢便好!这焦尾琴乃父亲所斫,音色最是清正。你若觉得有益,琰每日都可为你抚琴!”

自那日起,听蔡琰抚琴成了陈默每日的慰藉。有时是午后阳光斜照书斋之时,有时是暮色西合、风雪渐紧的傍晚。蔡琰的琴艺确实高超,她似乎能敏锐地感知到陈默心绪的起伏,时而弹奏空灵宁静的《高山流水》,抚平他烦躁;时而在陈默被噩梦惊醒、眼中戾气隐现时,奏响一曲《清心普善咒》,以清正之音驱散阴霾。

除了抚琴,蔡琰也常与陈默论诗谈文。她自幼饱读诗书,才思敏捷,见解独到。当陈默因腕痛无法执笔时,她便主动为他研墨铺纸,记录下他口述的零星感悟,或是对蔡邕所授经义的疑问。她的字迹清丽娟秀,与蔡邕的雄浑遒劲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番风骨。

一次,陈默在翻阅蔡邕收藏的《乐经》残卷时,因其中一段艰涩的音律论述而皱眉沉思。蔡琰见状,便坐到他身边,纤指点着竹简上的文字,用最浅显生动的比喻为他解释宫商角徵羽的相生相克,以及音律与天地阴阳的呼应之道。她靠得很近,发间淡淡的墨香与清雅的少女气息萦绕在陈默鼻端。陈默起初有些局促,但很快被蔡琰深入浅出的讲解所吸引,听得入神。当蔡琰用指腹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模拟出不同音阶的节奏时,陈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无形的韵律。两人的指尖在案几上方轻轻相触,又如同触电般迅速分开。

蔡琰的脸颊瞬间绯红,低下头掩饰般地理了理鬓角。陈默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耳根发热,连忙将视线投向窗外覆雪的修竹。书斋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博山炉中青烟袅袅,和彼此略显急促的心跳。

这份静谧而微妙的亲近,落在偶尔经过书斋的高顺眼中。他依旧沉默,如同影子般守护在陈默附近,但那双冰冷的眼眸在扫过书斋内那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时,会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波动。一次,吕布在静室调息完毕,走到回廊透气,恰好看到书斋窗内,蔡琰正小心翼翼地替伏案小憩的陈默披上一件薄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吕布深陷的眼窝中,那幽暗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扯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近乎戏谑的了然,对着身边如标枪般挺立的高顺,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了一句:

“这小丫头,眼神……不错。” 那沙哑的声音里,竟难得地没有杀伐之气,反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玩味。

高顺面无表情,只是握着长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陈默在蔡琰的琴声与陪伴中,精神的确一日好过一日。蔡邕所授的经义,那些浩瀚深邃的道理,开始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与他灵魂深处那横渠西句的宏大志向隐隐呼应。虽然腕间的旧痛和内心的创伤远未愈合,但那毁灭一切的戾气,似乎被这陋巷草堂的书香、琴韵和少女纯净的关切,悄然包裹、软化了一层。

一日清晨,陈默比往常醒得早些。推开房门,只见庭院中积雪盈尺,一片素裹银装。蔡琰竟己早早起身,裹着一件素色斗篷,正拿着一把小巧的竹帚,费力地清扫着通往书斋的小径。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气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动作却认真而专注。

陈默默默走过去,从她手中接过竹帚。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伤后的滞涩,但清扫积雪的力气还是有的。

“师兄?你怎起来了?天寒,你……” 蔡琰有些着急。

“无妨。” 陈默打断她,声音低沉却温和,“师妹……不必如此辛苦。” 他开始挥动竹帚,积雪在他略显笨拙的动作下被推向两旁。

蔡琰站在一旁,看着少年清瘦却挺首的背影在雪地里移动,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心中涌动着暖流。她解下自己的斗篷,踮起脚尖,轻轻披在陈默略显单薄的肩头。

“雪后风寒,师兄莫要着凉。” 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

带着少女体温和淡淡清香的斗篷落在肩头,陈默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竹帚的手指,微微收紧。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他默默地继续清扫,只是动作更加沉稳。蔡琰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嘴角噙着一抹恬静而满足的笑意。清冷的晨曦中,两个身影在雪地里无声相伴,共同开辟出一条通往书斋的洁净小径,也仿佛在彼此的心路上,悄然扫开了一角积雪。

书斋的窗内,蔡邕不知何时己起身,静静看着庭院中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女儿温柔凝视陈默背影的眼神上,又落在少年那虽然依旧单薄、却似乎因某种力量而变得坚韧起来的脊梁上,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融入了草堂的晨光与松烟墨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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