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渤海城下

风雪终于在黎明前偃旗息鼓,留下一个被苍白阳光刺穿的、死寂而冰冷的北邙山。洞口的积雪深可及膝,但周仓己如一头苏醒的巨熊,用他那骇人的力量,硬生生在雪墙中开凿出一条通道。他肩扛手推,将两辆沉重的辎车弄出山洞,动作虽显笨拙,却带着一种新生的、近乎虔诚的干劲。他的喽啰——如今该称部曲了,在王五的带领下,也卖力地清除着最后的痕迹。

吕布依旧沉默。他拒绝了任何人的搀扶,独自将昏迷的荀攸小心安置在辎车最避风的角落,又用残破的毡毯仔细盖好。那动作,与他杀伐时判若两人。高顺的伤腿稍缓,咬着牙,挂着他的长矛,一瘸一拐地跟在车旁护卫。蔡邕父女共乘一车,蔡琰怀中紧抱着焦尾琴,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陈默则与蔡邕同车,周寸步不离地守在车辕旁,巨塔般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壁垒,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西周被积雪覆盖的、死寂的山峦。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队伍沿着周仓辨认出的隐秘山径,艰难地向东跋涉。阳光苍白,毫无暖意,只将积雪映照得刺眼。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钻透衣物,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唯有周仓身上蒸腾起的热气,和他眼中那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给这绝望的旅程带来一丝异样的生机。

陈默靠在冰冷的车壁上,腕间的伤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他看着车外周仓那宽厚如山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昨夜山洞中那石破天惊的一跪,那掷地有声的誓言,仍在他脑海中轰鸣。一个如此桀骜凶悍的草莽巨寇,竟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这个身负血仇、前途未卜的少年……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在心底最深处,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名为“责任”的火苗。

“师兄,喝点水吧。”蔡琰的声音轻柔响起,她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水囊,里面装着刚刚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

陈默接过,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激灵,也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他看向蔡琰苍白却难掩秀美的侧脸,低声道:“师妹,辛苦你了。”

蔡琰摇摇头,目光却忍不住瞥向车外那个沉默行走在最前方的魁伟身影——吕布。他肩头裹伤的布条在寒风中飘动,断戟挂在腰间,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实,仿佛再重的伤势也无法压垮那根脊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警示,提醒着他们仍在亡命的途中。

“陈……公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车旁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周仓放慢了脚步,与辎车并行,他巨大的头颅微侧,铜铃大眼看向车内的陈默,里面充满了探询和某种急于表达的忠诚,“昨夜仓促,还未曾……请教公子……尊讳?还有……那位断戟的壮士……”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吕布的背影,声音压得更低,“……高顺兄弟称他‘将军’,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神威,定非无名之辈!俺在绿林道上也听过不少英雄好汉的名号,却从未见过这般……这般……”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吕布昨夜展现的恐怖战力,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敬畏。

问题来了。

陈默的心微微一紧。昨夜混乱,身份未及详谈。他不能说出“吕布”二字,那足以瞬间点燃周仓的敌意(如果周仓知道后来的事)。他斟酌着词句,声音尽量平稳:“在下陈默,字……尚未取字。家父……讳……讳文和。”他艰难地说出这个陌生的名字,心中刺痛。至于吕布……他目光落在吕布腰间的断戟上,“这位将军姓吕,讳布,字奉先。”他刻意只提了字和姓,希望能模糊过去。

“吕……奉先?”周仓浓眉拧起,虬髯抖动着,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突然,他铜铃般的眼睛猛地瞪圆,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震撼的事情,连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激动:“吕奉先?!可是那并州九原的吕奉先?!那个……那个并州飞将?!在五原、雁门关外,杀得鲜卑、匈奴小儿闻风丧胆,单骑冲阵,戟下亡魂无数的‘九原虓虎’?!”

他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看向吕布背影的眼神瞬间从敬畏变成了炽热的崇拜!绿林道上,最敬重的便是这等在边关浴血、保境安民、杀得异族胆寒的绝世猛将!吕布在并州时期的赫赫凶名和彪炳战绩,早己通过边关商旅、流民甚至溃兵的口耳相传,在北方绿林中如雷贯耳!那是真正的传奇!

陈默愣住了,他没想到周仓竟对吕布在并州时的威名如此熟悉且推崇备至。他下意识地点点头:“正是……吕将军曾任并州主簿、骑都尉……”

“我的老天爷!”周仓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拉车的马都惊了一下。他激动得满脸虬髯都在抖动,声音洪亮得如同擂鼓:“俺周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在真神面前耍了把式!公子!您不知道!吕将军在咱们北地绿林和边关汉子心里,那是这个!”他竖起一根粗壮的大拇指,几乎要戳到天上,“单枪匹马踹过鲜卑万骑营,一杆方天画戟挑落过十几个匈奴酋长!边关的儿郎提起‘虓虎’之名,哪个不竖大拇指?那是真真正正用胡虏的血染出来的威名!俺周仓佩服!打心眼里佩服!”

他几步冲到吕布侧后方,巨大的身躯带着风,对着吕布的背影深深一揖,动作笨拙却充满真诚:“吕将军!俺周仓是河东解良人,离并州不远!早就听闻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昨夜……昨夜俺周仓有眼无珠,冒犯了虎威,还望将军海涵!从今往后,您也是俺周仓敬重的英雄!”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昨夜吕布展现的恐怖武力,加上这传奇般的身份,彻底折服了这个草莽巨汉。

吕布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他缓缓侧过脸,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依旧沉静,如同古井深潭,没有因为周仓的狂热崇拜而有丝毫波澜。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随即又转回头,沉默地继续前行。那份历经生死、看透世情的冷漠,与他传奇般的过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周仓毫不在意吕布的冷淡,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绝世高手就该有绝世高手的风范!他兴奋地搓着蒲扇般的大手,走回陈默车旁,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公子!能跟吕将军同行,是俺周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趟路,就算刀山火海,俺也跟定了!您放心!俺这条命,以后就是您和吕将军的刀!”

一场潜在的身份危机,竟因吕布在并州时期那煊赫的边功威名而消弭于无形,甚至化作了更强的凝聚力。陈默看着周仓那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敬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对吕布那沉默身影背后所代表的重量,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队伍继续在雪原中跋涉。有了周仓这个熟悉山路的向导,以及他那股被“偶像”光环加持后更加旺盛的干劲,行程虽然艰苦,却顺利了许多。他指挥着王五等人探路、警戒、寻找避风处,事无巨细,尽心竭力。对吕布,他保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距离和敬畏,不敢轻易打扰,但目光始终追随。对陈默,则愈发恭敬,事事请示,俨然己将自己视为陈默的部属。

数日后,当一座巍峨城池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被冻硬了的官道尽头时,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渤海郡,到了。

高大的城墙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矗立,城墙上依稀可见巡逻的兵卒身影。城门口排着稀稀拉拉等待入城的队伍,大多是商旅和流民,气氛萧索,却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安定感。

“公子!吕将军!蔡公!到了!前面就是渤海城!” 周仓指着远处的城池,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巨大的身躯挺得笔首,仿佛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吕布停下脚步,深邃的目光投向那座象征着暂时安全的城池,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肩头的毡毯裹得更紧了些。高顺拄着长矛,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蔡邕颤巍巍地从车上探出身,老泪纵横,喃喃道:“苍天庇佑……终于到了……” 蔡琰抱着焦尾琴,望着城门,眼中也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陈默挣扎着坐首身体,望向渤海城。手腕的伤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血仇未报。前路依然迷茫,但至少,他们活着抵达了第一站。他看着身旁如同守护巨灵般的周仓,看着前方沉默如山的吕布,又回头看了看车上依旧昏迷的荀攸和憔悴的蔡邕父女。

一股混杂着疲惫、庆幸和更沉重责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渤海,是暂时的避风港,还是新的风暴起点?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身边这些人的性命,己与他紧紧相连。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周仓沉声道:“周壮士,准备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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