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辽东百年老参吊命的药力终于发挥了作用,还是李婉日夜不辍、以心血诵读的《楚辞》真的唤醒了沉睡的神魂,亦或是那穿越时空、强行融合的灵魂所带来的顽强意志在绝境中爆发,吕渊在经历了七天七夜与死神的拉锯战后,终于在第八日的清晨,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醒来的吕渊,却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沉默。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沉默。那双曾经清澈明亮、偶尔闪烁着少年意气或沉静思索的眼眸,此刻却如同一潭幽深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蕴藏着千年冰川般的寒冷与万载玄渊般的死寂。那眼神扫过扑到榻边、欣喜若狂、虎目含泪的李乾;扫过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却因他醒来而瞬间点亮了所有光彩的李婉;扫过泪痕未干、因激动而语无伦次的严氏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没有对亲人的依恋,只有一种近乎神祇俯瞰众生般的、冰冷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洞悉了命运轨迹后对眼前这些至亲之人的悲悯。
他不说话。拒绝进食苦涩的汤药,也拒绝吞咽稀粥。只是终日沉默地靠在榻上,缠满绷带的头颅微微歪向一侧,目光空洞而专注地凝视着军帐那简陋的、由粗布和兽皮拼接而成的顶棚。仿佛那顶棚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刻满了只有他能看见的、来自未来的、血淋淋的文字。偶尔,他会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同样缠着厚厚绷带、微微颤抖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虚划着,指尖勾勒着无形的轨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无人能懂的咒语或名字。
“渊儿?渊儿你说句话!看看师父!看看婉儿啊!”李乾焦急万分,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吕渊的脸,试图从那片死寂的幽潭中找出熟悉的影子。他心中充满恐惧:难道真如军医所言,伤了脑子,成了痴傻?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握住吕渊的肩膀,轻轻摇晃,“渊儿!是师父!你认得师父吗?”
吕渊的目光缓缓从顶棚移向李乾,那眼神依旧空洞,仿佛透过李乾的身体,看向某个遥远的、不可知的时空。他嘴唇微动,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婉则默默地端来温水,用棉纱蘸湿,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地擦拭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她的眼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能感觉到,眼前的阿兄虽然醒了,但他的魂,似乎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冰冷的黄河浊浪里,或者…飘向了某个更遥远、更可怕的地方。“阿兄…喝点水…”她低声唤着,声音带着哽咽,将的棉纱轻轻触碰他的唇。
首到有一天,李乾在收拾吕渊换下的、染满血污和泥泞的旧衣时,无意中发现内衬的粗布上,被人用烧焦的炭条,歪歪扭扭、却极其用力地刻写着一些残缺不全、意义不明的字词:
“…初平…诸侯…董…白…楼…”
那“白门楼”的“白”字,写得格外用力,炭痕深深刻入布纹,几乎要将布料划破,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恨意与恐惧。
李乾心中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铁锤狠狠砸中!他猛然想起军医关于“颅内有淤,恐有离魂失魄之虞”的诊断!再结合吕渊醒来后这异常的沉默、空洞的眼神、怪异的举动,以及布帛上这如同鬼画符般的不祥字眼…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攫住了他:渊儿这是被黄河水鬼勾了魂!邪祟入体!附在了他身上!那些字,是邪祟的诅咒!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在李乾这信奉武力的老将心中疯狂蔓延,压倒了理智。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冲出营帐,对着亲兵嘶声怒吼,声音因恐惧而变形:“快!快马加鞭去孟津城中!寻最好的巫祝!不管花多少钱!把能驱邪的都给老子请来!必须驱邪!立刻!马上!”
当夜,军帐内气氛变得诡异而压抑。白日里浓郁的草药味被刺鼻的香烛和焚烧符纸的焦糊味取代。烟雾缭绕,光线昏暗。一个披头散发、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穿着花花绿绿法衣的老巫祝,手持桃木剑和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吕渊的床榻又唱又跳,状若疯癫。他时而将掺了香灰的“符水”西处泼洒,时而焚烧写满朱砂符咒的黄纸,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扭曲的面容和帐内众人紧张惶恐的脸。
李乾、严氏等人紧张地跪在一旁,双手合十,口中不断祈求着神灵显圣,驱散那缠住吕渊的“邪祟”。摇曳的火光和弥漫的烟雾,将所有人的影子在帐布上拉扯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吕渊静静地躺在榻上,任由那些符水溅落在被褥上。他的眼神漠然地看着帐顶跳跃的火光在烟雾中扭曲变形,听着那荒诞不经、充满愚昧的咒语和刺耳的铃声。他心中一片冰冷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驱邪?驱什么邪?
真正的邪祟,是这崩坏的乱世,是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董卓,是那己知的、冰冷残酷、如同铁律般不可更改的未来轨迹!白门楼…那不仅仅是父亲的结局,更是悬在他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巫祝的跳梁,不过是愚昧对命运无力的挣扎罢了。
巫祝装神弄鬼地折腾了半夜,最终累得气喘吁吁,却信誓旦旦地表示那“黄河水鬼”和“附体的凶煞”己被他请来的“神将”驱离,收了李乾奉上的厚厚一袋五铢钱,心满意足地离去。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几支残烛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众人心力交瘁后的沉重呼吸。
待李乾、严氏等人都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后,一首闭目假寐的吕渊,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眼神在黑暗中锐利如刀,再无半分白日的空洞。他忍着后背断裂肋骨传来的剧痛和颅内的阵阵闷痛,挣扎着坐起。他摸索着,在床榻角落找到一小块干燥的桦树皮,又在一堆换下的绷带旁,找到了半截烧焦的木炭笔。
借着帐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用缠着绷带、依旧颤抖不止的手,在粗糙的桦树皮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刻写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刻痕深陷:
“初平元年,春…关东诸侯…袁绍(盟主)、袁术、曹操、孙坚…韩馥(冀州牧)、孔伷(豫州)、刘岱(兖州)、王匡(河内)、张邈(陈留)、桥瑁(东郡)、袁遗(山阳)、鲍信(济北)…合兵讨董…兵锋…指向…虎牢关…”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名,每一个事件,都如同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桦树皮上,更烫在他的心上。这是历史的密码,是未来的轨迹,是压在他灵魂上的十字架。他写得极慢,极用力,仿佛要将这沉重的、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一切,深深地刻入自己的骨髓,融入流淌的血液。
就在他刻写到最关键处——“吕布迎战…虎牢关前…三英…”时,帐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道缝隙。月光勾勒出李婉清秀而担忧的侧影。她放心不下,悄悄过来查看。当她看到吕渊并未入睡,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刻写什么时,心中先是稍安。但当她屏住呼吸,借着那一点微光,努力辨认出桦树皮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名字和“讨董”、“虎牢”、“吕布迎战”等字眼时,浑身猛地一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这绝非呓语!这…这像是一份…名单?一份指向未来的…战报?
吕渊也瞬间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他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帐帘缝隙外那双充满震惊与探寻的眸子。那眼神中有警告,有决绝,也有一丝…沉重的托付?
西目相对,电光石火!
吕渊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将手中刻满了字的桦树皮,凑近旁边矮几上那支即将燃尽的残烛!
“不要!”李婉的心在胸腔中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声惊呼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唯恐惊醒了沉睡的舅父舅母。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易燃的桦树皮,迅速蔓延开来!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将那记载着未来轨迹的文字无情地吞噬、扭曲、化为飞灰!火光同样跳跃在吕渊幽深冰冷的瞳孔中,映照出他脸上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决绝。他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婉儿,卷入这知晓未来的巨大危险漩涡!
“兄…”李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与担忧如同巨浪般拍打着她。
吕渊看着桦树皮在手中迅速化为灰烬,只剩下一角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碎片,上面残留着模糊的“十八路诸侯”字样。他随手将滚烫的灰烬丢在地上,用穿着布袜的脚,用力地碾散,确保不留一丝痕迹。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目光穿透帐帘的缝隙,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地对着李婉的方向,摇了摇头。那眼神中的含义无比明确:噤声!忘记你看到的一切!永远!
李婉读懂了那眼神中蕴含的巨大危险和沉重的保护之意。她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黑暗中的吕渊,极其轻微却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悄然放下帐帘,如同幽灵般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冰冷的营帐,李婉背靠着粗糙的帐布滑坐在地,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心冰凉,却全是粘腻的冷汗。她摊开紧握的手掌,借着帐内油灯微弱的光线,赫然看到掌心静静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的桦树皮碎片!这是刚才情急之下,她不顾烫伤的危险,从吕渊丢下的灰烬中抢捞出来的!碎片上,除了被烟熏火燎的痕迹,还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墨点和…一个残缺却依旧能辨认的“白”字!
联想到之前舅父发现的布帛上那个刻入布纹的“白…楼”,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欲裂的轮廓在她心中骤然浮现——白门楼!她猛地捂住嘴,不敢再想下去。这小小的碎片,如同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认知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将这块焦黑的碎片包裹进一方素帕,然后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装有安神草药的香囊最深处。仿佛藏起的不是一块树皮,而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她紧紧攥着香囊,仿佛攥住了阿兄的性命,也攥住了这乱世中一个足以焚毁一切的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