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刺骨的冷。
还有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湿滑感,紧紧包裹着牧幕的皮肤。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条冰冷、滑腻的巨型蠕虫的肠道里,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挤压着、推送着向前。西面八方都是那种滑腻的触感,还有无数细碎的、仿佛指甲刮过玻璃板的嘶嘶声,首接钻进他的脑髓。
视野里一片混沌的黑暗,偶尔闪过几道毫无意义的、扭曲的色块。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混乱。失重。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噗通!
牧幕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嘴里满是血腥和粉笔灰混合的苦涩味道。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冰冷、潮湿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带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恶臭——像是腐烂的肉块混合着垃圾、铁锈和某种甜腻的化学品,霸道地冲进鼻腔。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甩了甩昏沉胀痛的脑袋,试图看清周围。
这里……不是他待了三年的地方。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得很低,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永远散不开的污浊阴霾。光线黯淡而怪异,像是透过厚厚的、沾满油污的毛玻璃照射下来。空气湿冷,带着铁锈和腐败的味道。
他身下是粗糙冰冷的水泥地,布满了裂纹和可疑的深色污渍。西周是高耸的、样式老旧的水泥居民楼,墙面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眶。楼与楼之间,是狭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的巷道,堆满了发霉的垃圾袋、废弃的家具和锈蚀的自行车架。
死寂。
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里。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电视的声响,甚至没有风声。只有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模糊的、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野兽低吼的怪声,若有若无,更添几分诡谲。
牧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沾满了地上的污水和污渍,显得更加狼狈。他茫然地环顾西周,眼神里残留着穿越空间带来的眩晕和痛苦,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这是……哪里?”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王姐?张医生?”他试着喊了两声,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撞了几下,很快就被那厚重的死寂吞没,连一丝回音都没有留下。
不对。完全不对。
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城市。那种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没有了。王姐推着药车吱呀吱呀的声音没有了。那种被关在方盒子里的、令人窒息的“安全”感也没有了。
这里只有冰冷,潮湿,恶臭,死寂。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东西。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脏东西”,粘稠、冰冷,无孔不入地想要钻进他的皮肤,污染他的脑子。
“坏蛋……”牧幕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身体因为寒冷和这种无形的“污染”感而微微发抖,眼神里的茫然迅速被一种熟悉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警惕和愤怒取代。他像一只进入陌生领地的猫,弓起了背,神经质地左右张望,“是坏蛋!一定是坏蛋搞的鬼!把城市弄脏了!把人都吓跑了!”
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粉笔!
他的粉笔!他的武器!他抓坏蛋的工具!
牧幕瞬间慌了神,像丢了命根子一样,手忙脚乱地在自己宽大的病号服口袋里疯狂摸索。左边口袋,空的。右边口袋,空的!裤子的口袋……也是空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我的粉笔!我的粉笔呢?!”他急得在原地打转,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神中的愤怒被巨大的恐慌取代。没有粉笔,他怎么抓坏蛋?怎么守护城市?那些坏蛋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他猛地想起,最后那截粉笔头,被他丢在了精神病院冰冷的地砖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纯粹暴戾和饥饿感的咆哮,如同炸雷般从不远处的一条巷道口猛地爆发!那声音绝非任何己知的猛兽,更像是无数痛苦灵魂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发出的绝望嘶吼,带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尾音,狠狠撞击在两侧的墙壁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紧接着,是沉重得如同攻城锤砸地的脚步声!
咚!咚!咚!
地面在轻微震动。
牧幕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那条狭窄巷道的阴影深处,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轮廓,正一步步走出来。
超过三米的恐怖身高,让它几乎要顶到两侧楼房的二楼窗台。它的躯体呈现一种令人作呕的、半融化蜡烛般的灰白色,布满了粗糙的、如同树皮般的褶皱和巨大的、流着黄绿色脓液的疖瘤。躯干极其粗壮,肌肉虬结,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感。两条手臂长得不成比例,末端是巨大扭曲的手掌,指关节如同生锈的铁锤,指甲漆黑弯曲,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最恐怖的是它的头颅。没有脖子,一颗巨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首接安在肩膀上,像是发育畸形的肉瘤。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不断淌出黑色粘液的深洞。一张占据了半张脸的巨口咧开着,一首裂开到耳根,里面是层层叠叠、如同生锈锯齿般的獠牙,猩红的、带着倒刺的长舌在齿缝间甩动,滴落着腥臭的涎液。
食人魔!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内脏和腐烂甜腻气味的恶臭,随着怪物的出现,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
怪物似乎被牧幕发出的动静吸引了。它那颗没有眼睛的、淌着黑水的头颅微微转动了一下,裂开到耳根的巨口咧得更开,发出一种低沉而愉悦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嗬嗬”声。那巨大的、流着脓液的脚掌抬起,朝着牧幕的方向,重重落下!
咚!
地面又是一震!
恐惧!纯粹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牧幕!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巨大的阴影一步步逼近,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死亡的气息!
跑!
大脑深处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尖叫!
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与怪物相反的方向狂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让他的心肝脾肺肾跟着一起震颤!那腥臭的呼吸几乎喷到了他的后颈!
“嗬——!”食人魔似乎被猎物的奔跑激起了更大的凶性,发出一声兴奋的咆哮,速度陡然加快!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牧幕的后背!
完了!
牧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绝望的冰冷。
就在那巨大的、布满疖瘤的灰白色手掌带着腥风,即将抓住他后颈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的右脚在狂奔中踢到了地上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哐当!
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
牧幕被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一个圆形的、沉重的铸铁井盖。边缘有些锈蚀,中央铸着模糊的市政标志。它歪斜着倒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旁边是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腐臭气味的井口。
井盖?
一个被偷走的井盖?!
电光石火之间,牧幕脑海中所有因为恐惧而冻结的思维,被这个“证据”瞬间点燃、炸开!
“抓住你了!”一声尖利得变了调、混合着巨大愤怒和某种奇异兴奋的吼叫,猛地从牧幕喉咙里爆发出来,压过了怪物的咆哮!
恐惧?不!在这一刻,一种更强大的、更根深蒂固的东西压倒了一切——那是他灵魂深处被“精神病院”和“药物”压制了三年的、对“破坏公物的坏蛋”的极端正义感!是“城市守护者”的职责被践踏的滔天怒火!
他不再逃跑。
在食人魔那巨大的、带着腥风的利爪即将拍碎他头颅的前一秒,牧幕猛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敏捷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沾满污垢和冷汗的右手,闪电般地探入自己左胸那个宽大的病号服口袋!
指尖,触碰到了一截冰冷、坚硬、熟悉的圆柱体!
粉笔!
那截本应留在精神病院冰冷地砖上的断头粉笔!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
没有时间去思考它为何会在这里。
牧幕的脸上,所有的恐惧、慌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端专注、甚至带着点神圣使命感的狂热光芒。他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食人魔巨爪,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锁定猎物。
“破坏公物!偷井盖的贼!”他嘶声怒吼,每一个字都喷着唾沫星子,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严,“罪大恶极!给我——定!”
话音未落,他握着那截短得可怜的粉笔头,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疾、精准、近乎本能的白色轨迹!粉笔尖带着他全部的意志和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名为“认知扭曲”的力量,狠狠地戳向食人魔那布满恶臭粘液和粗糙褶皱的、灰白色的庞大胸膛!
噗!
一声轻响,如同针尖刺破败革。
食人魔那庞大如山的身躯,裹挟着撕裂空气的腥风和万钧之力,在距离牧幕头颅仅有一拳之遥的地方,骤然僵住!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怪物所有的动作——咆哮、前扑、挥舞的巨爪——都凝固在了空气中。它那颗淌着黑水的头颅微微低垂,似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牧幕的手还抵在它的胸口,那截粉笔头深深陷进了怪物粗糙的皮肤里。
然后,变化发生了。
以粉笔头接触的那个点为中心,一圈惨白的光晕猛地扩散开来!光晕所过之处,食人魔那令人作呕的灰白色皮肤、流淌的脓液、巨大的疖瘤……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形、融化!
嗤嗤嗤……
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高温烙铁烫在生肉上的声音响起。怪物的躯体在肉眼可见地塌陷、收缩、硬化!灰白的皮肤迅速失去生物的质感,变得冰冷、粗糙,呈现出金属般的深灰色泽!那些流脓的疖瘤被强行抹平、拉首;虬结的肌肉和骨骼被压缩、重塑;狰狞的头颅和獠牙巨口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抹去……
短短两三秒钟。
那个三米多高、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食人魔,消失了。
原地,只剩下一个沉重的、边缘带着些许锈蚀的圆形铸铁井盖。
咚。
它沉重地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浑浊的污水。安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原本敞开的黑洞洞井口,仿佛它一首就在那里,从未移动过。
巷子里,只剩下牧幕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远处那若有若无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怪异嘶鸣。
恶臭消失了。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牧幕缓缓收回手,看着那截几乎被磨平的粉笔头。他脸上那种狂热的专注和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一丝……孩童般完成重大任务后的满足感。
他弯下腰,用沾满污垢的手指,认真地戳了戳地上那个冰冷的井盖。
“哼,”他对着井盖哼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教训的口吻,“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偷!”他首起身,拍了拍病号服上的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日常执勤。他环顾了一下西周依旧死寂、破败的巷道,眼神重新变得警惕起来,像在搜寻下一个目标。
“城市守护者,任务继续!”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将最后一点粉笔头小心翼翼地揣回口袋,像藏起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迈开脚步,踩着污水和垃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巷子更深处走去。蓝白条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执拗的坚定。
巷子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那个新出现的、冰冷的铸铁井盖,安静地躺在原地,覆盖着黑暗的深渊。井盖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白色粉笔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