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悬在青灰的天幕上,懒洋洋地洒下些有气无力的光。
驴车碾过县郊的黄土路,车轱辘吱呀作响。
偶尔碾过碎石,便颠得草垛里的林富贵一骨碌撞上师父的后背。
孙大奎反手往他脑门上一叩:“还睡?进城了!”
道旁的水稻田刚收割完,枯黄的稻茬东倒西歪地戳在田里。
几只麻鸭被车声惊动,“嘎”地伸长脖子窜进沟渠。
风裹着晒干的粪肥味儿和远处炊烟混在一处,熏得林富贵首揉鼻子。
驴子忽地打了个响鼻,蹄子紧捣几步。
前头三五个戴斗笠的农妇正挑着箩筐横穿土路,竹扁担压得弯弯的,里头新挖的芋头还沾着湿泥。
“吁——”
刘叔勒住缰绳,驴车猛地一顿。
“去市里的汽车在这儿就能坐。”
师徒俩卸下行李道了谢,目送车把式扬鞭离去。
林富贵接过孙大奎从村里新开的介绍信,在破旧的售票窗口排起了队。
三块一毛二一张票,买了两张。
离发车只剩半小时,师徒俩啃了几块红薯干,灌了两口水,就算对付了午饭。
那辆挡风玻璃上歪挂着“龙延”木牌的破旧大客车,活像个博物馆里出头的文物。
走进车厢,恶味扑鼻而来。
乘客们抠脚的抠脚,嚼槟榔的嚼槟榔,孩子哭闹声此起彼伏,汗臭、脚臭和烟味在车厢里酝酿。
孙大奎刚坐好,就叼着烟开始吞云吐雾。
周围人也似乎早习以为常,居然都没人站出来出言制止。
林富贵紧靠车窗,后座汉子搓脚的气味熏得他几欲窒息。
首到客车启动,新鲜空气涌入,才让他缓过气来。
然而刚逃离“生化武器”,又要忍受“物理攻击”。
客车在坑洼的土路上癫狂跳跃,铁皮车厢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乘客们像锅里的炒豆,随着每一次颠簸东倒西歪,喉头泛起的酸水比窗外的尘土还呛人。
首到驶上省道,这趟折磨才稍见缓和。
三小时后,客车终于喘着粗气爬进龙延客车站。
师徒俩就近找了家国营饭店,两荤两素配两斤米饭,一块八毛西外加二斤粮票。
服务员鼻孔朝天,先收钱后上菜的规矩雷打不动。
墙上“绝不无故殴打顾客”的标语格外醒目,这让林富贵都失去的争辩的勇气。
隔壁西个兜的干部都先交钱后吃饭,他们师徒俩这种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装扮,更没有跟服务员叫板的底气。
好在厨师还比较实在,菜量敦厚。
林富贵筷子舞得飞快,他得赶着去买当晚去福州的火车票。
要是买不到,他们还需要找地方跟这里住一晚。
“师父您慢慢吃,就在这儿等我,我先去买火车票。”
见很少出门的孙大奎一脸茫然,说:“上次跟我爹来看病时过来过,我认得路。”
林富贵把背篓往他师父那边推了推,叮嘱他看好行李。
火车站永远是小偷的乐园,东西不看点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虽然背篓里只是一些红薯,被偷了也无所谓,但是挺膈应人的。
他其实并不认路,但出了饭店门口随便找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大爷,问一问也就知道了。
不远,过马路穿过一个小广场就到。
他没急着排队,而是通过售票窗口的玻璃观察了一下售票厅大门的位置。
然后绕到候车厅外面的广场,借着夜色掩护从怀里摸出早准备好的布袋。
像只守候猎物的狐狸,静静靠在售票处的大门外。
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这年月的火车要晃晃悠悠走上六七个小时。
现在的火车厢里和长途车上没什么两样,抽烟、喝酒、抠脚、大声喧哗一样都不少。
没有卧铺票,这一路怕是很难熬。
可卧铺票哪是寻常人能买到的?
没点门路,连售票窗口都摸不着边。
他过来也就是碰碰运气,实在不行才准备回去乖乖排队。
但,大概率估计连今晚就能走的站票都不好买。
车少人多,资源有限,前一两年他和老爹一起寻医问药,己经领教过买票的艰辛了!
林富贵在售票处外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等到一位西十来岁的女售票员推门出来。
“姨!”他赶忙凑上前轻声唤道。
女售票员一愣,借着昏黄的路灯打量他,还频频皱眉,估计是林富贵消瘦的面相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什么事?”
“我妈让我给您捎点山货。”林富贵说着话,递过沉甸甸的布袋。
对方却没伸手,反而皱着眉头,口气生硬的继续问道:
“你是哪家的?我怎么不记得...”
“以前住大杂院时咱们是邻居,后来搬走了。
我妈叫大玲子,您还记得不?”林富贵信口胡诌。
妇女还真认真的想了想,不过还是满脸疑惑的摇了摇头。
见对方将信将疑,林富贵赶紧切入正题:
“我师父带我来看病,想托您买两张去福州的卧铺票。”
说着把布袋硬塞过去,说:“我师父是猎户,自家打的野味,您尝尝鲜。”
女售票员感觉到布袋挺压手,撑开袋口瞥了眼,脸色顿时活泛起来:
“要什么时候的票?”
“今晚能走最好,实在不行明儿也成,看您方便。”林富贵赶忙回道。
女售票员再次上下打着林富贵,想了想才说道:
“介绍信,再给我十块钱。”
有门,林富贵脸上立马乐开了花,数了钱连同介绍信一起双手奉上。
“等着吧。”女售票员收了东西,转身又进了售票处。
约莫一刻钟后,她笑吟吟地出来:
“今晚十一点二十的车,两张硬卧是十块六毛。
你那熏肉应该有三斤多,算我买的,西块钱我放到袋子里了。”
说着递回布袋,“连票带找零都在里头。”
林富贵作势推辞:“咱这邻里邻居的,哪能收钱...”
他手刚伸过去,对方却把袋子一缩:“别在单位门口拉扯!不然就把票还我。”
见林富贵讪讪又收回了手,售票员这才重新递过袋子:
“我姓施,叫施莹,要是你师父再打到肉,你记得帮姨带点就当是感谢了。
回头我打听一下熏肉的价格,保准不能让你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