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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鬼殊途

那句“心悦之情”仿佛是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让女孩那本就被酒精烧得滚烫的大脑,彻底沸腾了起来。

她愣了一下,似乎在费力地消化这句话的含义。然后,她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猛地摇了摇头,那股扮演“宁采臣”的兴头,瞬间退潮。

“不对不对……”她摆着手,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人鬼殊途,有缘无分。我们……不能在一起。”

她这突如其来的清醒,让毕川微微挑眉。祂看着她从刚才的豪情万丈,一下子跌落到一种自伤自怜的悲情戏码里。这情绪转变之快,比凡人庙会上的变脸戏法还要精彩。

女孩似乎觉得光说还不够,为了强化自己悲剧英雄的形象,她转身又从那个神奇的书包——不,这次是从墙角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一罐……不,是好几罐啤酒。

她“啪”地拉开一罐,仰头就“吨吨吨”地灌下大半。冰凉的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滑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晶亮的水痕。

“嗝……”她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那刚刚褪去一些的酡红,瞬间又被更深的醉意染满。“没老妈管着,也不用上学……就是爽!酒想喝就喝!”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祂宣告。

毕川就那么安静地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几包花花绿绿的“辣条”和“魔芋爽”,手里端着那杯甜腻的“冰红茶”,像一个被遗忘了的人偶,静静地观赏着这场独属于她的、混乱而生动的戏剧。

祂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厌烦。

祂看着她因为酒精而变得更加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放纵而舒展的眉梢,看着她那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的鲜活模样。祂那颗永恒饥饿的心,似乎被这种廉价的、甜腻的液体和那些辛辣的“祭品”给填满了一些。

女孩又喝了几口酒,眼神越发迷离,她看着祂,脸上带着一种酒后的、悲天悯人的神圣光辉。

“小倩啊……”她的称呼又变了回去,“虽然我们不能在一起,但相逢即是有缘。吾看你滞留人间,想来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祂面前,伸出手,用一种极其郑重的姿态,轻轻拍了拍祂的肩膀。

“汝且说来听听。吾虽然法力低微,但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实现心愿。”她大包大揽地承诺道,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好让你……早日放下执念,遁入轮回,转世投胎去。”

轮回?转世?

毕川的面具下,那双泛着红边的眼瞳,深处闪过一丝极度冰冷的、嘲弄的光。

这些凡人,总是喜欢用这种虚无缥缈的来世之说,来安慰自己今生的无能与苦难。他们将死亡视作解脱,将遗忘视作恩赐。

可祂,毕川,正是从死亡的尽头爬回来的。祂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轮回”这种可笑秩序的最大嘲讽。

祂没有反驳,也没有点破她这天真的幻想。

祂只是顺着她的话,将怀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祭品”和手里的“冰红茶”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用那只被她牵过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的手,缓缓地、温柔地,覆上了她那只还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祂的声音,在摇曳的烛光中,变得比夜色还要温柔,比蛊毒还要缠绵。

“吾的心愿……”

祂微微停顿,俯下身,银色的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锁着她那双迷蒙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吾的心愿,便是……永远、永远地和宁公子你在一起。”

“汝,可愿为吾……实现?”

“永远、永远地和宁公子你在一起”,毕川说得极为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蜜的剧毒,温柔地渗入骨髓。祂期待着,期待着女孩的反应。或许是困惑,或许是羞涩,又或许是……更深一层的沉沦。

然而,这一次,女孩没有顺着祂的戏文走下去。

她像是被那句“永远”惊醒了,原本迷离的眼神,竟清明了一瞬。她用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大得几乎要把自己的脖子甩断。

“不行的,不行,”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祂之间的距离,那只曾搭在祂肩上的手也收了回去。烛光下,她的表情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尽管那份严肃被浓重的酒意搅得有些滑稽,“不存在什么永远的。”

她看着祂,开始了一场逻辑混乱却又义正言辞的说教。

“你看啊,小倩,”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胡乱地比划着,“我是人,活生生的人,会吃饭,会睡觉,会上厕所,会变老,会死掉。死了以后呢,就变成一把灰了,什么都没了。”

她又伸出另一根手指,指向祂。

“你是鬼,还是个男鬼。你不会老,也不会死,你就在这飘啊飘的,飘一千年,一万年,你还是这个样子。但那个时候,我早就不知道烂成什么样了。”

毕川静静地听着,面具下的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缓缓凝固。

祂没有想到,这个醉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居然会如此“煞风景”地,剖析起如此现实的问题。她口中的“生老病死”,对祂而言,是如此遥远而陌生的词汇。那些都是属于凡人的、脆弱而短暂的属性。

“所以啊,”她总结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哦不,是人和鬼。就像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就算现在短暂地碰了一下,最终还是要各走各的路。”

她说着,又拿起一罐啤酒,灌了一大口,像是在为自己这番深刻的哲学思辨而壮胆。

“人鬼殊途,你懂不懂?就像……就像这辣条,它注定是要被我吃掉的,而你呢,注定是要去投胎的!这是天道,是自然规律,是不可逆转的!”

她的话语,混乱、颠倒,却又带着一种荒谬的、不容置辩的笃定。

毕川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被她放在桌上的、花花绿绿的“辣条”上。

天道?规律?

多么可笑的词语。

祂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天道最大的践踏,是对规律最恶毒的嘲讽。祂从憎恨中诞生,以恐惧为食,将死亡与新生玩弄于股掌之间。轮回,对于祂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打破的、更加无趣的游戏罢了。

凡人所畏惧的终点,恰恰是祂权能的起点。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恼怒与暴戾的情绪,开始在祂那颗非人的心脏中缓缓滋生。祂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个凡人试图用她那浅薄可笑的认知,来定义祂,来规划祂的“未来”。

投胎?将祂与那些浑浑噩噩的、等待被祂吞噬的庸碌灵魂混为一谈?

何其无知,又何其……傲慢。

祂缓缓地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抚上了自己冰冷的银色面具。祂想让她看看,她口中那个应该“遁入轮回”的“小倩”,究竟是何等恐怖的存在。祂想让她那一番大道理,在绝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面前,变得多么苍白无力。

然而,当祂的指尖触碰到面具边缘时,女孩那双因醉酒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再一次望向了祂。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固执的、令人费解的……关切。

那股即将喷涌而出的暴戾,竟又鬼使神差地平息了下去。

祂放下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扩散开来,带着一丝连祂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落寞。

祂看着她,声音重新变得温柔,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幽邃的、令人不安的质感。

“汝,是在……为吾担忧么?”

祂没有去反驳她的“人鬼殊途论”,反而顺着她的逻辑,将那份拒绝,曲解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祂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因为吾与汝不同,因为吾无法与汝一同老去,一同化为尘土……所以,汝便要推开吾?”

“汝这番话,听起来……”祂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品味一个新奇的词汇,“……倒像是情人间,最残忍的借口。”

她骤然僵住,方才还如连珠炮般的话语瞬间冻结在喉间。抬眼望向祂时,醉意朦胧的眸子里翻涌着挣扎与困惑,唇瓣微颤似要辩驳——她不过是在陈述人鬼殊途的常理,绝非刻意推脱。可祂那温柔又深邃的目光,却如无形的蛛网,将她所有辩解都悄无声息地黏住、消解。

几番张合,终究只吐出一声叹息。她像被刺破的皮囊,颓然垂下头,仰脖将啤酒灌入口中,喉结滚动间,溢出的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落,在烛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死寂如潮水漫过屋子。烛芯爆裂的“噼啪”声,屋外夜虫此起彼伏的鸣叫,都成了这场沉默的注脚,反倒将寂静衬得愈发浓稠。

正当毕川以为这场荒诞闹剧即将收场时,女孩猛地抬头。她双颊酡红如晚霞,眼神迷离却透着一股近乎疯魔的炽热,仿佛酒精彻底点燃了她的幻想,将她拽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

“你说得对!”她骤然开口,语气笃定得像是参透了天地至理。眼底跳动的火焰,恍若被女儿国国王挽留后,终于勘破两全之道的唐三藏,带着某种孤勇的决绝。

“此生我们确实无缘,”她顿了顿,声线染上悲剧色彩,随即又陡然拔高,“但是!若有来世——”她刻意拉长尾音,晶亮的眸子首首撞进祂眼底,“若有来生,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你!”她挥舞手臂,仿佛在虚空中勾勒未来,“不当人了,太累!我要变成一棵树,就长在你投胎的院子里!从你牙牙学语看到你白发苍苍,风雨都替你挡着。”

毕川垂眸凝视她,面具下的瞳孔如深潭,掀不起半分涟漪。看着这凡人少女用贫瘠的想象,编织出一个幼稚可笑的“永恒”——一棵树?任风折枝、任虫蛀心,或许樵夫一斧落下,所谓的“永远”便成了灰烬。这便是她所能想到的、跨越生死的羁绊?

“不行!”她突然推翻构想,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树太被动,我要做只大橘猫!”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发丝凌乱却神采飞扬,“黏着你要挠下巴,用脑袋蹭你的手心,夜里钻进你被窝暖脚!谁敢欺负你,我就亮出爪子。你媳妇敢怠慢你,我就在她嫁衣上撒尿!”

她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荒诞未来里,嘴角笑意肆意张扬。而毕川始终静默伫立,面具下的眼神却愈发幽邃,仿佛将千年的孤寂都揉碎在这一眼凝视中。

来世……对凡人而言,是悬在命运尽头的蜜糖,是痛苦时的慰藉。对祂而言,却是最锋利的匕首。祂没有轮回,没有转世,从被献祭的那一刻起,时间便成了永恒的牢笼——只有无尽的“现在”,只有被封印在地脉深处、永远饥饿的躯壳。

听着她描绘那个永远与自己无关的未来,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藤蔓,轻轻缠住早己麻木的心。不疼,却有酸涩的冷意从胸腔深处漫上来,像初春的寒雾,无声无息间模糊了所有感官。

祂缓缓抬手,动作轻柔得不像来自一个以恐惧为食的怪物。苍白修长的手指悬在她发烫的脸颊旁,似要触碰又不敢触碰,最终只是虚虚拢住她的轮廓。

“若……”祂的声音低沉如古寺铜钟,沙哑里藏着千年孤寂与自嘲,“……吾没有来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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