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天色微熹,青学校园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薄蓝之中。晨露未晞,只有早起的鸟儿发出零星的啁啾。网球部的场地空旷无人,巨大的绿色球场在朦胧光线下延伸,像一片沉默的、等待着被唤醒的战场。
林星晚站在网球部器材室厚重的大门前,右手紧紧攥着那把黄铜色的钥匙,左手腕上菜菜子送的紫色护腕柔软地贴合着皮肤。冰冷的金属钥匙硌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也提醒着她昨晚做出的选择。
器材室。表哥手冢提供的钥匙。乾贞治口中的“综合效益最优”选项。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里。废弃球场因菊丸的广播和可能的窥探(即使乾承诺保密)己不再安全,更衣室的储物柜虽然隐秘,但空间狭小,且独自面对南次郎叔叔寄来的、藏在柜子深处的真正球拍……那份未知的恐惧过于巨大。器材室,有空间,有设备(即使需要乾的数据支持),更重要的是——它属于网球部,是“正规”场所的一部分,仿佛能给她一种虚假的“正当性”和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至少,在这里训练,不会像在废弃球场那样,被轻易扣上“秘密特训”的帽子。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星晚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情绪,用力推开了沉重的门。
一股混合着橡胶、帆布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器材室内光线昏暗,高大的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各种规格的网球、成箱的饮料、备用球拍、穿线机、以及各种维护工具。角落里,几台发球机安静地矗立着,如同沉默的钢铁卫士。
星晚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微光。她没有开大灯,只借着从高处小窗透进来的熹微晨光,摸索着走到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她靠着一个装满网球的塑料箱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冰冷的空拍框——这是她目前唯一敢触碰的“工具”。
就在她调整呼吸,准备像在废弃球场那样,先进行握持练习时,器材室的门再次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乾贞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微光,镜片反射着两点冷芒。他手里拿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厚重笔记本和一个……便携式心率监测仪?
“早,林星晚同学。”乾的声音平板无波,像设定好的电子音,“数据采集:开始。时间:5:37。环境参数:温度19.3℃,湿度65%,光照强度:低。” 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动作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星晚的身体瞬间绷紧!虽然是她选择接受乾的“选项A”,但真正面对这个数据狂人,以及他手中那些冰冷的仪器时,强烈的被观察感和不自在还是让她如坐针毡。
“戴上。”乾将那个连着电极片的心率监测仪递过来,语气是命令式的,“基础生理指标是恢复曲线的重要变量。”
星晚看着那冰冷的电极片,犹豫了一下。她讨厌这种被监测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每一个反应都会被记录在案,解剖分析。但想到这是“交易”的一部分,是她选择这条路的代价……她咬咬牙,接了过来,笨拙地将电极片贴在胸口和手腕内侧。
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很快,监测仪上显示出她此刻的心跳频率:92次/分。比正常静息心率高出不少,清晰地暴露着她内心的紧张。
乾满意地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刷刷记录着:“初始心率:92。应激反应:阳性。”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向星晚手中的空拍框,“训练目标:适应性挥拍练习。第一阶段:无球状态。记录:挥拍动作标准度、肌肉群激活度、心率变化曲线。”
星晚感觉自己像实验室里被绑上电极的小白鼠。她硬着头皮,在乾那双仿佛能透视一切的镜片注视下,开始重复那些在废弃球场己经做过无数次的挥拍动作。引拍、转体、挥出……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乾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监测仪上数字的微妙跳动。
空旷的器材室里,只剩下她挥动空拍框带起的风声、监测仪规律的“嘀嘀”声,以及乾永不停歇的书写声。一种冰冷而高效的训练氛围,无声地弥漫开来。
在乾精准到冷酷的数据记录下,星晚机械地重复着挥拍动作。最初的紧张和羞耻感,在枯燥的重复中渐渐被一种麻木取代。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监测仪上的心率数值缓慢下降,稳定在85左右。
“动作连贯度提升7.2%。肌肉记忆初步激活。”乾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进入第二阶段:低强度视觉刺激。”
他走到一台发球机旁,熟练地接通电源,调整参数。他没有放入网球,而是启动了机器。嗡鸣声响起,发球机的发射口有规律地转动着,模拟着出球动作,但没有球射出。
“目标:”乾指向发球机,“模拟来球轨迹,进行预判性挥拍。记录:反应时间、动作衔接流畅度、心率波动。”
星晚看着那空转的发射口,仿佛看到了无形的网球正朝自己飞来。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那转动的方向,在它模拟“发射”的瞬间,做出相应的挥拍动作。
“反应延迟0.35秒。”
“挥拍路径偏移左12度。”
“心率上升至88。波动系数:+0.3。”乾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判决书,精准地指出她每一个微小的失误和生理反应。星晚咬紧下唇,更加专注地进行预判和挥拍。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手腕因为长时间紧握沉重的拍框而开始酸胀。
就在这时,器材室侧面一扇高高的、装着磨砂玻璃的小窗外,似乎有一道影子极快地晃过!像是什么人短暂停留了一下。
星晚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住了,警惕地望向那扇小窗。磨砂玻璃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无法分辨是谁。
“注意力分散。扣分项。”乾冰冷的声音立刻响起,“心率波动:+5。原因:外部干扰源不明。记录。”
星晚懊恼地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重新集中精神。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在看?菊丸?还是其他人?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强迫自己忽略那扇窗,继续面对空转的发球机进行预判挥拍。然而,那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她专注的表象下,漾开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训练继续进行。乾的要求越来越严苛,模拟的发球轨迹也变得更加刁钻多变。星晚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汗水顺着脊背滑落,心率监测仪上的数字再次攀升,逼近90。
“挥拍力量输出不稳定。腕部肌肉紧张度超标。”乾的目光锐利如刀,似乎透过监测数据看穿了星晚手腕的疲惫,“建议:更换工具,降低负荷。”
更换工具?
星晚的心猛地一跳!难道乾要让她用真正的球拍?不!她还没准备好!就在星晚内心警铃大作时,器材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星晚和乾同时转头望去。门被推开一条缝,不二周助温和的笑脸探了进来,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
“抱歉,打扰了。”不二的声音带着惯常的笑意,目光快速扫过室内——星晚满头大汗、握着空拍框的样子,她手腕上连接的心率监测仪,以及乾手中厚厚的笔记本。他的笑容不变,仿佛只是路过,“我来取点东西,昨天训练忘在这里的备用胶带。”
他走了进来,目标明确地走向一个靠墙的储物柜,动作自然流畅。他打开柜门,拿出两卷黄色的吸汗带,对星晚和乾笑了笑:“找到了。你们继续。” 他的目光在星晚汗湿的额头和紧握空拍框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却顿住了。他的目光落在器材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旧纸箱上。纸箱没有封严,露出了里面一抹熟悉的深蓝色皮质拍套的一角——和龙马之前给星晚的那个装空拍套的拍套一模一样!只是这个看起来更旧一些。
“咦?”不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走过去,弯腰从旧纸箱里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旧拍套。拍套上印着有些磨损的品牌LOGO,样式是几年前的经典款。
“这个……”不二掂量了一下,拍套里显然装着东西,沉甸甸的。他脸上露出温和无害的好奇笑容,看向乾,“乾,这是部里的淘汰品吗?看起来还能用。”
乾推了推眼镜:“数据不足。来源:未知。存放时间:超过两年。使用率:0%。”
“这样啊,”不二笑了笑,目光转向星晚,带着一丝善意的促狭,“林同学还在用那个‘特殊工具’?”他指了指星晚手里的空拍框,“既然这个旧的被翻出来了,不如试试看?虽然是淘汰品,但总比……”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那个要强一些吧?说不定,能提供不同的‘数据’?”
他将那个旧拍套,朝着星晚的方向,轻轻抛了过去!
深蓝色的拍套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带着些许灰尘,精准地落向星晚!
星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沉甸甸的!隔着柔软的皮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坚硬而熟悉的轮廓——是真正的网球拍!不是空拍框!不是扫帚棍!
“嗡——!”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渴望、排斥、诱惑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她像被烫到一样,几乎要立刻将拍套扔出去!
然而,就在她接住拍套的瞬间,乾手腕上的监测仪突然发出了尖锐而急促的警报声!
“嘀嘀嘀嘀——!!!”
刺耳的蜂鸣瞬间撕裂了器材室的寂静!
监测屏幕上,星晚的心率数值如同失控的火箭般疯狂飙升!95! 105! 118!……
星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呼吸变得无比困难!额头上渗出大量冷汗!那只握着深蓝色拍套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啊……不……”她痛苦地低喃,身体摇摇欲坠,眼前阵阵发黑!那些刻意压制的、关于球拍的记忆碎片——训练后伙伴们传递球拍的温暖、胜利后亲吻拍线的喜悦、以及最后被背叛时球拍脱手坠地的冰冷触感和刺耳声响——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瞬间将她吞噬!
“应激反应剧烈!心率超标!肾上腺素激增!”乾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他迅速记录着数据,同时看向星晚,“林星晚!放下它!深呼吸!”
不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和担忧!他没想到星晚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林同学!”
星晚却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她死死盯着手中那个深蓝色的拍套,眼神涣散而痛苦,仿佛那不是拍套,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猛地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这个带来痛苦根源的东西狠狠摔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器材室那扇高高的、装着磨砂玻璃的小窗,突然“砰”地一声被从外面撞开了!一颗黄绿色的网球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炮弹般激射而入!精准无比地打在了星晚即将脱手扔出的拍套上!
“啪!”
一声清脆的撞击!
巨大的力量让星晚手腕一麻!那个深蓝色的拍套脱手飞出,却没有被摔坏,而是被那颗网球撞得改变了方向,斜斜地飞了出去,“哐当”一声掉在几米外的垫子上!星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扬手的动作僵在半空,剧烈的心跳和窒息感都因为这打断而停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那扇被撞开的窗户!
只见窗外,一个戴着白色FILA帽的身影正敏捷地收回抛球的姿势。越前龙马站在窗外的矮墙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但周身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怒气。他琥珀色的猫眼锐利地扫过室内呆滞的星晚、震惊的不二和拿着笔记本的乾,最后定格在星晚惨白的脸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副标志性的、拽得二五八万的腔调,清晰地吐出一句:
“吵死了。”
“还差得远呢。”说完,他利落地跳下矮墙,白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颗打飞了拍套的网球,在器材室冰冷的地面上,兀自旋转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刺耳的警报声还在器材室内回响。
“嘀嘀嘀嘀——!!!”
屏幕上,星晚的心率依旧维持在110以上的高位,但飙升的势头因为刚才的打断而暂时停滞了。星晚僵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扬起的姿势,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剧烈起伏的胸口。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颗兀自旋转的网球,又缓缓移向不远处垫子上那个深蓝色的旧拍套。刚才那一瞬间,龙马那颗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网球,不仅打飞了拍套,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她失控的神经上,让她从那种被痛苦回忆吞噬的崩溃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恐惧和恶心感依旧在胃里翻腾,心脏也狂跳不止,但那份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却被那颗旋转的网球和那句冰冷的“还差得远呢”暂时冻结了。
不二周助快步走到星晚身边,冰蓝色的眼眸中满是担忧,他伸出手想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林同学,你怎么样?没事吧?”
“别碰我!”星晚如同受惊的刺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不二的手。她的声音沙哑而尖锐,带着浓重的惊魂未定。她现在无法忍受任何触碰,尤其是来自网球部的人。刚才的失控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耻和脆弱。
不二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更深,却没有再上前,只是放柔了声音:“好,我不碰你。冷静下来,深呼吸。”
乾贞治则迅速关闭了那台聒噪的心率监测仪。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器材室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星晚苍白的脸、地上的网球、垫子上的拍套以及被撞开的窗户之间快速扫视,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着:
“外部强力干预(越前龙马投射网球)。”
“中断毁灭性应激行为。”
“心率维持高位(112),但上升趋势中止。”
“干预效果:显著。记录。”星晚听着乾那冰冷的、如同宣读尸检报告般的记录,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够了,乾。”不二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他看向乾,“数据可以晚点再记。”
乾看了看痛苦干呕的星晚,又看了看笔记本,最终合上了本子,语气依旧平板:“数据采集暂停。建议:休息。心理干预优先级:高。” 他收起监测仪,没有再看星晚和不二,径首走向器材室门口,“我离开。环境干扰系数降低。” 说完,他推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将这片狼藉和痛苦留给了星晚和不二。
不二看着蜷缩着身体、肩膀不住颤抖的星晚,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心疼、自责(或许不该抛出那个拍套),还有更深沉的探究。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或安慰,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守护着这片惊涛骇浪后的残骸。
星晚慢慢止住了干呕,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和嘴角的湿痕。她站首身体,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空洞而疲惫。她看也没看不二,目光再次投向垫子上那个深蓝色的旧拍套,又看了看地上那颗己经停止旋转的网球。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器材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属于球员的更衣柜区域。她的左手,下意识地伸进了外套口袋——那里,静静躺着龙马给她的那把银色小钥匙,那把通向更衣室储物柜、藏着南次郎叔叔寄来的“真正”球拍的钥匙。
刚才的失控,让她对“球拍”的恐惧达到了顶点。那个旧拍套就引发了如此剧烈的反应……那么,南次郎叔叔寄来的、属于她过去的球拍呢?看到它,会怎样?
她紧紧攥住了口袋里那把冰冷的银色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同时,一种更深沉的、被刚才失控和龙马干预所激起的倔强和不甘,也在心底悄然滋生。
器材室的大门被乾离开时虚掩着,透进一缕微凉的晨风。
地上,那颗黄绿色的网球静静躺着,像一颗被遗忘的、沉默的句号。
垫子上,深蓝色的旧拍套如同一个沉睡的潘多拉魔盒。
而不二的目光,如同温柔的枷锁,无声地落在她身上。星晚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右手腕上菜菜子的紫色护腕被汗水浸湿,左手口袋里,银色的钥匙冰冷刺骨。
选择权,似乎又回到了她手中。但这一次,每一个选项,都通往更深、更寒冷的阴影。她该走向那扇虚掩的门,逃离这片狼藉?还是……走向那个角落的储物柜,去面对那个藏在银色钥匙背后的、真正的梦魇?
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云层,透过高高的窗户,在器材室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中,细微的尘埃无声地飞舞。星晚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堆满器材的墙壁上,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