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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远远地,她瞧见一名年过半百、蓄着白胡的老人正背着双手,站在门边吆呼着爬在梯上的小厮,将一张写满墨字的红纸,张贴在高高的围墙上。

应该是这里了吧?月芽儿在心里疑惑的想着。

瞧那块以上好檀木制成的匾额上,以金漆为墨,洋洋洒落的「皇府」二字,她应该是没弄错地方吧?

不管了!她先去问问吧!总好过在这儿穷绕头。

怀着满腹疑问,月芽儿提着包袱,缓缓地走向那悬挂着「皇府」匾额的宅府,甫一走近,她便听见那站在皇府大门前,正指挥着小厮贴黏征人红纸的老人声音。

「黏紧一点啊!最近风雪下得大,要是不黏紧一点,怕是没几个时辰又给飞走了。」木总管一边叮嘱着小厮,一边在心里默默叹气。

唉……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就是请不到人呢?

这三个月来,少主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阴沉、不爱说话,更不准任何人接近他的别苑,只要一有人靠近,便大发雷霆地将那人赶出去。

少主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实在是让人无法捉*,每当好不容易才请了一个人进府里工作,不是被少主那因被火烧伤而变得恐怖的面貌吓得落荒而逃,便是被少主的坏脾气给轰了出去,老是做不到几天便走人。

这一个半月下来,府里的婢女都走了大半了,人手缺得慌,要不是他以重金为诱,恐怕这府里的婢女不全*才怪!

唉……这全都是那名碎嘴的女婢害的。

她不干就算了,还四处去宣传说皇府少主的样貌比鬼还恐怖,见了的人,无不吓得屁滚尿流,害得现在没半个人敢上门当他「皇府」里的婢女。

早知道,就拿些银子封住她的嘴了!

唉……他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请到一个完全不怕少主面貌以及坏脾气的人啊?

「请问……你们这儿是不是在请人啊?」

突地,一声甜软的娇唤声由他身后传来,那清脆如同玉珠子滚落的嗓音很讨人喜欢,比起某些老爱故作娇嗲说话的女子,来得好听悦耳多了。

木总管皱眉,一转过头,便对上了一张带着甜笑的脸蛋儿,呦,是个小姑娘啊!

「有事吗?」他板着脸,斜睨了她一眼之后,又转过头去盯着小厮张贴征人启事的动作,丝毫不以为这个看来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能够在府里待上一个月。

恐怕不到一天的时间,便会被吓得哭着跑掉了吧!

瞧她穿的一身雪白,一头乌黑秀发披在身后,在左右两边的盘发上还各系上一只银色的蝴蝶簪子,她一走动,那发上的银色蝴蝶彷佛就随着她的步伐而翩翩飞舞起来,这副娇娇弱弱的模样,任他怎么瞧,就是不觉得她能在府里捱上一个月。

「是啊!我想来应征皇府里的工作,不知行不行啊?」月芽儿眨着一双灵活大眼,指着墙上小厮刚贴好的征人红纸,对着木总管绽开一抹甜美的笑容。

「妳?」闻言,木总管瞇起老眼,上上下下仔细端瞧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甩袍背过身去,「不成!」

瞧她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女娃儿呢,她能做些什么?

就算进了府,恐怕她也帮不上忙,搞不好见了少主,还会被吓得晕了,他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她进府,虽是缺人,但他怎么也不可能让这小女娃儿进府去服侍少主的。

「为什么啊,老人家?」月芽儿这可不懂了,他都还没问问她能做些什么,怎么就说不成了呢?

「妳看见那红纸上的黑字了没?我们要找的是胆子恁大、有耐心、又少话的人,我怎么瞧妳,妳都不像。」怕是没一天,她便被吓得爬出皇府了。

「别这样啊!老人家,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的,我等着赚足盘缠赶着上京呢,您就当帮帮忙,让我进皇府里工作好吗?」一见木总管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她,月芽儿紧张的挡在他身前,缠着他拚命哀求道。

她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的,要是这里不用她,她到哪儿去找个饷银这么高的工作啊?

「都说不成了!妳怎么还这样烦人啊!」木总管被她哀求得心都烦了,他不耐地撇撇嘴,「我们这里可不用妳这种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妳还是去别处找另一份工吧!」

「不是的,老人家,我已经满十六了呢,我可以帮忙洗衣、洒水、扫地,还可以帮忙厨房里的大娘们切菜、洗菜、生火,我什么都会做呢,您就让我进皇府里工作吧,好不好?」月芽儿一边用她娇小的身子挡住木总管的去路,一边扳着手指头数着所有她会做的工作,就生怕木总管不理会她,就这样进门去。

「不行就是不行,妳还是快点……」他「走吧」二字还没说出口,一阵连滚带爬的急促脚步声传来——

「木……木总管,我……我不做了,您另外再找人吧……」一名女婢脸色苍白的提着包袱,惊惶失措地由皇府里头跑出来,还差点撞着了芽儿。

她……她不做了,她要回家去。就算给她再多的钱,她都不要再做了!

「等……等等!妳别走,发生什么事了?」迅速由呆愣中回过神,木总管赶忙叫住那提着包袱正要离开的女婢,焦急的问道。

不会吧?!不过一天的时间,她就不干了?

「木……木总管,对……对不起,我真的不做了,他的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了,我真的没有办法……请您另外再找人吧……」说完,那名女婢一溜烟儿的就逃走了,活像身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似的。

「等一等!喂!妳等一等……」木总管什么都还来不及说,人影就消失在远远的那一端了。

月芽儿看着女婢逃得比什么还快的背影,不禁噗哧笑出声,引来木总管恼怒的一瞥。

「妳真的想留下来工作?」尴尬的咳了几声,木总管总算正眼瞧了月芽儿一眼。

现在可好了,人没找到,又跑了一个,看来他不用她都不行了。

「是啊!老人家,我真的很想留下来工作呢!」月芽儿点点头,朝木总管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好吧!就让妳留下来吧!一个月饷银十两,这府里的女婢做什么,妳就跟着做什么,话不要太多,安静点会讨人喜欢,做得好的话,我会再酌量增加妳的饷银,这样行吗?」

「行,真是谢谢您,老人家。」闻言,月芽儿笑亮了一张小脸,感激的对木总管连声道谢。

她总算可以留下来了!一个月的饷银有十两呢!只要她待下来做个两、三个月,这上京的旅费就全都有了。

带着月芽儿走进皇府大宅,木总管不禁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希望老天保佑!保佑这可爱的小女娃儿不会像刚刚那个女婢一样,做不了一天就被少主吓跑了。

一大早,天还未亮,皇府的厨房里却已站满了一堆婢女,一一排站着等候在厨房管事的李大娘前来指派工作。

但当她们一瞧见那搁在桌上,还冒着热烟,以特殊的银盘端摆的一份早膳时,不禁全都脸色发白,甚至,有些人看起来就快要晕了,弄得整个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站在角落边,月芽儿好奇的睁大了眼,先是看看桌上那份还冒着热烟的早膳,然后侧头瞧瞧婢女们脸上的不安。

她们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都露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呢?

这桌上摆着的,不过是一份膳食,不是吗?为什她们会这么紧张呢?难道膳食会咬人吗?

就在这时,李大娘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沉的本子。

月芽儿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厨房里的每个婢女在看见李大娘走进厨房时,皆同时低下了头,心虚的不敢直视着她。

李大娘站到她们面前,正要掀开本子分派今早的工作时,眼睛恰巧扫过桌上那盘早膳,一皱眉,然后开口斥道。

「今天是轮到谁送早膳去少主房里的啊?怎么都这会儿了还没送去,想挨木总管的骂吗?」

这些丫头,真是越来越散漫了,要是让木总管知道,都这个时辰还没替少主送早膳去,还不被骂个狗血淋头?

「李……李大娘,我们……我们不敢去……」婢女们左右互瞧一眼,前推后拉的,总算由里头推出一名代表,鼓起勇气向李大娘说道,「『他』的模样实在是太恐怖了,我们……真的不敢去……」

这每天轮到替「他」送饭的人,总是在送完饭后,便吓得脸色发白,哭着由别苑跑回来收拾行李,就急着要离开皇府,所以她们都不愿接下替少主送膳食这差事,因为,谁都不晓得在那里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是啊、是啊,昨儿个小莲就是被派去送早膳给『他』,结果回来后,就急急忙忙收拾了包袱离开皇府了……」另一名女婢急着插话嚷道。

「还有前天的小玉……」红衣女婢开口。

「大前天的小荷呢……」另一名青衣女婢接腔道。

大伙妳一言我一语的,听得李大娘头部痛了,她不悦地抿起唇,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扯开嗓门大声骂道。

「妳们全都给我闭嘴!」

一时间,全部的婢女们都乖乖的闭起了嘴巴,低着头,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什么『他』不『他』的?!少主是可以让妳们这样称呼的吗?妳们这些丫头,也不想想这皇府里是谁在当家?妳们领的饷银又是谁给的?替主子服侍、送饭本来就是妳们该做的事情,瞧瞧妳们,现在一个个杵在这里做什么?!想讨骂挨吗?」

李大娘双手扠着腰,冷眸扫过排成一列的婢女们,然后撇嘴说道:「小红,妳去!」

「不……不要啊!我不行、我不行的……」闻言,红衣婢女惊慌的瞪大了眼,拚命摇着头,连退了好几步。

「真没用!」李大娘皱眉斥道,又转开了目光,最后停在另一名青衣女婢身上,「小青,妳去!」

「不……不行的,我不行……」青衣女婢结结巴巴地答道,她惊慌的摆着手,身子也跟着退到红衣女婢身边。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众人的推拒声,谁都不愿意替「他」送早膳去。

「算了!算了!我不管了!反正妳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人送早膳去给少主,听见了没?!」眼见场面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吵嚷,李大娘揉着发疼的额头,气恼的搁下话就转身离去。

李大娘前脚一走,这厨房马上成了婢女们争吵的战场。

「妳去、妳去啦……」红衣婢女推着一名青衣婢女。

「我才不要,妳去啦……」青衣婢女哼了声,推推身旁的黄衣婢女。

「我不行啦……」不满的叫嚷声紧接着响起。

一时间,厨房里就是一群婢女们推来挤去的争执声。

「你们到底在吵些什么啊?」一直安静待在角落瞧着她们吵闹的月芽儿,纳闷地开口问道。

进皇府不过也才两天,但每天早上,她都瞧见这群婢女们老是为了送早膳这事争执不休,谁都不肯送早膳去别苑里。

那别苑里头,到底住了什么人呢?

顿时,所有人皆安静了下来,目光一致地调至月芽儿身上。

「芽儿,妳别说话啦,妳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说的『他』,不是别人,正是这皇府里的少主,他因为被火烧伤,整张脸……变得很吓人的,有人见过他之后,被吓得变傻了呢,唉……反正妳别管,省得惹上麻烦。」

一名与芽儿感情较好的女婢扯了扯她衣袖,要她别多管闲事。

这府里,少主的事可是禁忌,大伙儿都闭紧嘴不敢提起,他居住的别苑——沁园,更是府里的禁地,没人敢靠近一步。

「可是,都已经快晌午了呢,要是再不送去,恐怕就得变午膳了……」月芽儿不懂她们怎么一个个都害怕那少主,而且还怕得要命。

他真的像她们所说那么恐怖吗?不过是送个早膳,顺便服侍他用膳罢了,怎么大伙儿一个个的都不肯呢?

难不成,他真长得十分丑怪吗?

突地,红衣婢女不知想起了什么,急急冲向芽儿,捉住她的手,便是一阵哀求。

「芽儿,妳帮我们好不好?我们真的不敢去,听说『他』的模样真的很恐怖,我们光是想就怕死了,根本不敢靠近他所居住的别苑一步,更何况是去送膳食给他,妳可不可以帮我们送去啊?」红衣婢女连同几位婢女围绕在

月芽儿身边,妳一言我一语的恳求道。

她们是真的不敢接近少主呢!现在只好希望芽儿可以帮帮她们,要是让木总管知道拖到这时候,还没人送膳食去给少主的话,肯定会挨骂的。

「是啊!芽儿,妳帮帮我们好不好?不然,木总管会骂我们的……」

月芽儿惊愕的睁大了眼,看着她们每个人脸上的害怕及恐惧。

她们口中的「他」究竟有多恐怖啊,竟让她们一个个都害怕成这样,连送个早膳都心惊胆颤成这样?

「芽儿,好不好嘛?」婢女们全部都用渴求的眼神望着她。

沉吟了好一会儿,月芽儿这才开口。

「好吧!如果妳们都不想去的话,我帮妳们送去好了。」反正她也没事,瞧她们为这差事一个个紧张担心成这个模样,不如她就好心点,帮她们送早膳去吧!

「谢谢、谢谢!」闻言,婢女们感动的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着彼此感谢老天。

望着她们一个个一副松了口气,好似解脱的模样,月芽儿却不禁蹙起眉头,有些苦僵的看着桌上那份早膳。

嗯……她们这样开心、高兴是很好啦!

不过,是不是有谁能先告诉她,少主的别苑,究竟在哪里啊?

「是这儿吧?」端着重新又热过的早膳,月芽儿终于来到位于府里最北侧的「沁园」——皇府里头的禁地,众人皆害怕避之唯恐不及的阴森宅院。

推开半掩的椭圆形红门,她悄声走进了「沁园」。

一入目,是一棵已凋谢的梅花树,它的枝干上覆着一层白雪,细长的枝条上残留着几朵梅花,湿泞的雪地上,是瓣瓣红艳……

这里……好荒凉喔,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当第一眼瞧见沁园里的景致时,她的感觉就是如此。

该是时常整理修剪的庭院,如今瞧来却是一片荒废,庭园里的草木皆覆上一层厚厚白雪,四周一片死寂,完全感觉不出一丝有人居住的气息。

这里……真的住着人吗?月芽儿不禁疑惑地想着,这样凄凉的地方,真的会有人住吗?又是怎样的人,才会忍耐着孤单,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从小,就最怕孤单的啊……

端着早膳绕过半圆形的廊道,来到沁园里最大的一闻房,手里端着东西,她没法儿敲门,便自个儿推*门走进去。

「请问……有人在吗?」

一进门,屋里是一片阴暗,外头下着雪,屋内却没点起保暖的火盆,黑色的布纱将窗子全掩了起来,刻意将光明隔绝在屋外。

这里……好暗喔,她都瞧不见东西了,为什么要用黑布将窗子给掩起来呢?不怕走路跌跤吗?

「妳是谁?」蓦地,一道冷冷的男人声音在森黑的房里响起。

喝!是谁在说话啊?她惊吓的退了步,一个不小心,撞着了东西。

「好痛!」她痛呼一声,皱起小脸,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是谁让妳进来的?」男人冷酷的声音再度传来,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飕。

她倏地抬头,望进了一双会在瞬间夺去人呼吸的黑瞳。

他就无声无息的站在她面前,那双冷冰冰的黑眸透露出防备,和一股深沉的孤寂,在那一剎那,那一眼就彷佛刻烙在她心上,再也忘不掉。

真漂亮的眼睛啊……月芽儿在心里赞叹。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彷佛一潭黝黑的深渊,快将人的思绪全吸了进去,快要迷惑了她……

「没人告诉过妳,这个地方是皇府的禁地,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吗?出去!」皇玦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这个穿著一身粉白,身高不及他胸膛的娇小女子,锐利的瞇起眼。

又是一个想来这儿看他笑话的小婢女吗?这些日子以来,难道她们看得还不够?

每日每夜,一再重复着相同的戏码,胆怯、害怕、颤抖、尖叫,最后在他每个梦里,化成那夜火焚的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惩罚着他。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结束?

「你就是她们口中说的那个让人不敢接近的少主吗?」闻言,月芽儿不答反问,仰高了头,好奇地凝望着眼前这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就是那个人人畏惧、不敢靠近的皇府少主?

穿著一身黑,隐藏在黑暗中,几乎让人察觉不出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那双眼睛,或许……她真的会以为他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她们说,「他」长得很恐怖,可是这里这样黑,她怎么也瞧不清他的模样,怎么也不觉得他恐怖。

或许,是他眼中那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孤独,让她怎么也不想走开,她以前……也是这样的,阿爹和阿娘走了之后,她便是自己一个人啊,这种孤独……她最是熟悉的。

一个人孤独的住在这里,一定很不好受。

她努力地想瞧清楚他那张隐藏于黑暗中的面容,却始终无法如愿,只能依稀瞧见他矜冷的下颚有道遭受火纹的痕迹向上爬延,然后隐没在阴暗底下。

「哈……哈……她们是这样说我的?不敢接近?」男子放声狂笑,对于「不敢接近」四个字感到讽刺。

是他让人不敢接近的吗?是他先拒绝人在外的吗?怎么不说是她们因为害怕他的样貌而「不敢接近」他?怎么不说是她们一看到他的外貌,就先拒绝了他?!

真是好笑!可笑啊!

「是的,她们是这样说的,她们还说了很多很多呢,说你恐怖、说你丑陋、说你阴沉、说你残忍、说你无情无心……」她点着头思索着由那些婢女们嘴里听来的话,一一转述给他听。

咦?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为什么又露出了痛楚呢?

「够了!」还有什么比这些话更伤人,在旁人眼里,他竟成了比恶鬼还骇人的人,「妳来这儿做什么?」

刚才她所说的那些,他比谁都还要清楚,用不着她来提醒他!

「我?我是送早膳来给你的啊!啊……对了!请问,这要放哪儿呢?」端着银盘的手感觉有些酸,月芽儿瞧了四周的森黑一眼,然后仰头问他。

他很高呢,她非得仰高了头,才能瞧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可,她却看不清屋里的摆设,这里这么暗,为什么他不掀窗呢?

「我不吃,拿出去。」他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看也不看的说道。

她直视他的目光太过晶亮,令他的身躯僵硬,下意识地,他避开了她那清澈的目光,不习惯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他不会再相信这种眼神了!

刚开始,她们都是一样的,以为自己不会被他恐怖的样貌吓着,继而大着胆子接近他,然而,当她们一在光底下见到他的样貌,却全都吓得刷白了一张脸,连滚带爬的逃离他的身边。

她们眼中透露出来的骇惧,才最伤人!

于是,他封闭了自己,再也不相信这种状似无畏的眼神了。

「你要赶我走吗?」月芽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然后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端着的膳食,有些为难地开口。

「嗯……恐怕不行耶,是人家要我送早膳来给你吃的,我得亲眼看着你吃完,否则,回头会害她们被骂的。」她可不希望因为她的缘故,害得那些婢女们全都被李大娘骂呢!

她的声音听起来细细柔柔的,就像好听的雨珠滴落在他心上,泛起圈圈水涟,不知怎么地竟揪住了他。

「那不关我的事!」强迫自己抑下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他冷酷地撇过头去,「拿出去!」

「可关我的事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句话你没听过吗?既然答应了人家的要求,无论如何都得做到的!」月芽儿噘起红滟滟的唇儿,被他这样固执且不肯合作的态度,弄得也有些生气了。

这人,实在好固执呢!怎么就不肯好好听人家的话呢?

都说了要是他不吃的话,会害许多人被骂的,他怎么就听不懂呢?还这么拗脾气,难怪外头那些人会不喜欢他、不敢接近他了。

「别让我说第三次。」瞇起利眸,他厉声斥道。

从来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就算现在他面貌已残毁,他的命令,众人依旧是战战兢兢的听从,不敢稍有违背。

但眼前这女子,居然胆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他的权威?!

「我偏不!」像是故意要挑惹他似的,月芽儿倔强的抬高下颚,端着银盘*黑找着房里的桌子,非要见着他将这早膳给吃完才行。

他不明白,他的一个「不」字,可会害得多少人被斥骂,甚至是丢了这份工作,怎能由着他像个暴君似的说不!

「啊!好痛!」不知怎么地,似乎连老天爷都不帮她,在一片黑暗中,她不小心踢着了凳子,疼得她痛叫一声。

男子冷嗤一声,彷佛在嘲笑她笨拙的动作。

「你干嘛用黑布将窗子掩起来嘛!害我都瞧不见东西了……」呜……痛死人了啦!她的脚趾头一定都肿起来了!

月芽儿皱着小脸,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这次,她的运气似乎好了点,没有再撞着任何东西,顺利的将端盘放到桌上。

「喂,我替你将窗子给掀起来好不好?这里好暗,一点光线都没有……」再这样下去,他不生病才怪。

「住手!」闻言,他浑身一僵,倏地出声喝道,「不准掀!我的事,用不着妳多管!」

一听见她要将那如同保护色的黑布拿掉时,他整个人僵住,那如同恶梦般的回忆又朝他涌来,众人惊惧的尖叫声又在他耳边盘旋……

你……你的脸?不……不要过来,别……救……救命啊!

他的呼吸开始困难,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无法由回忆中跳脱。

在阳光底下,他那张半残的面容,会让众人的目光化作一把把锐利箭矢,残忍而不留情的射向他……他只能依赖着这片黑布保护自己。

「为什么?」在他的怒叫声中,月芽儿早已来到窗边,不解地转头望着他,小手试着拉拉及地的黑纱,「让房里亮些不好吗?整间屋子阴沉沉的,让人看了都害怕。」

他该不会是怕光吧?在黑暗里生活太久了,于是害怕光明?

「就是不准掀——」他的双眸染上怒红,双手紧握成拳,狠狠瞪着那位于窗边,一身粉白的月芽儿,「滚出去!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没有人知道,当那片黑布掉落时,他又将遭受一段怎样痛苦难熬的伤害!

「不管!我就是要掀……」月芽儿噘起了嘴,十分不高兴他这样拒绝人的态度,执拗的心性一起,完全忘了自个儿的身分,说完,不等他回应,她扬手用力一扯——

刷的一声,黑布轻飘飘地由她身后坠下,金黄光线由窗棂射进来,瞬间,整间屋子一片光亮。

该死的!那伤人的折磨,又要重来一遍了吗?

逃避地撇过头去,他痛苦的闭上眼,等待着在记忆里头,紧接着该响起的尖叫声,那种像是又割碎他心头般的声音……

「这样不是好多了吗?」

没有他预想中的尖叫,更没有他以为定会出现的哭喊,有的只是一种极为柔软的语调,在他还来不及准备之前,像涓涓泉水般渗进了他冰寒的心。

他震愕的转过头,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灵黠大眼。

「光亮多了。」月芽儿笑着说道。

站在阳光底下,她穿著一袭粉白色的衣裳,如黑丝绸般的长发简单的扎成一条粗麻花辫,在髻发上簪上一支银色的蝴蝶簪子,飘逸的白裙上绣着一只樱红色的蝴蝶,当她走动时,他彷佛能看见她裙上的那只红蝶,随着她的步伐翩翩飞舞。

「妳……」他以为,和以往一般,在她瞧见了他的面容时,会惊吓的落荒而逃,然而,她却没有!

迎向他的目光是一片坦然,那双清澈的黑眸里,没有害怕、没有惊惧、没有胆怯,更没有鄙视嫌恶。

有那么一剎那,他几乎要以为,他还是原本的他……

「你肚子也饿了吧?快来,我瞧厨房那厨子好厉害呢,做了好几道看起来很好吃的东西,害我瞧得嘴都馋了……」月芽儿兴匆匆的跑向他,握住他的手,便往那实心的圆木红桌拖去。

「你瞧,这是脆鹅饼,这是桃红酥、这是腌炖鲜,还有、还有这是杏仁豆腐呢!」她指着桌上的菜肴,笑嘻嘻地望着他那张如鬼魅般的恐怖面容,扯扯他黑色的衣袍,毫无畏怯的开口:「你究竟吃不吃啊?」

「妳……」黑色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怕我?」

他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害怕他这张脸的……

「怕你?」月芽儿皱起眉头,他在说什么啊?「为什么要怕你?」

「因为我的脸……」他目光一沉,接着讥讽地勾起唇,「难道妳不觉得恐怖?不觉得恶心?」

早已习惯众人用恐惧的眼光瞧他,当真的有人不畏惧他的面貌,将他视如常人般看待时,他反而却步了……

「嗯……」月芽儿突然将双手撑在桌上,顶着下颚,将那张清丽的小脸凑近他,仔细端瞧着他那半边凹凸不平的狰狞伤疤,「是挺恐怖的,不过,只要耐心的让大夫医治,不也是会好个半成吗?」

说完,她噘起唇儿,懊恼的开始找起东西,「咦……奇怪,筷子呢?我刚刚还瞧见的……」

其实,说不害怕是骗人的,说不恐惧也是骗人的,但当她瞧见他那双眼中不时透露出来的孤寂时,她就彷佛见到了以前的自己,被人遗弃在山里头的那天……

那时的她好孤单、好寂寞,多么期盼有人伸出双手抱住她,告诉她,她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一想起这儿,她便怎么也不忍心离开。

闻言,他浑身一震,惊愕的望着她。

她说出了亦钰不知跟他提过几百遍的事情,但这提议却总是让他下意识的拒绝了!

他的心里一直存疑,治?真的能治好吗?又要花多久的时间?倘若他答应医治却又治不好,那这打击他能承受得住吗?

于是,在两方抉择中,他选择了逃避。逃得远远的,宁可一个人永远关在这阴暗的屋子里,也不愿去面对它。

而如今,她却不容许他有逃避的空间直接提出,如同一把最锐利的刀,找到他中毒的伤口后,没让他来得及喘气,狠狠切割开来,将他伤口溃烂的地力,直接以利刃一刀切除。

「啊!找到了!」找了好久,月芽儿终于在桌子的角落找着,-双特制的银箸,原来,她放到这儿来了啊!

「你真的不饿吗?我瞧那厨子忙了好久,才弄出这些东西,看起来每样都很好吃呢,你真的不吃吗?」月芽儿指着桌上的膳食,天真的问着他。

脆鹅饼、桃红酥、腌炖鲜,嗯……瞧得她肚子都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她早膳可都还没吃呢!

他没回答她的话,一双深邃的眸子瞅凝着她,过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倘若,治不好呢?」毫无预警便闯进他世界的娇小女子啊……

「咦?」偷偷咬了块脆鹅饼,月芽儿闻言讶异的抬头。他在说什么啊?

「倘若,这张脸治不好呢?」他又问,如暗夜般的黑瞳里,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治不好?」她先是疑惑地眨眨眼,然后苦恼的蹙起眉来,「嗯……会治不好吗?这里的大夫医术这么差吗?」

她沉吟了好久,突然笑灿一张小脸,对着他说道:「那,我就当你的脸吧!」

没有一丝迟疑,她伸出的小手,抚上他左面那片骇人的伤疤,那柔软的掌心,恰巧覆住了他狰狞的伤疤。

柔柔的……暖暖的……彷佛一股暖流,顺着他心上的伤口悄悄渗入了他,伤口,似乎不再疼痛。

「我就当你这半张脸,替你哭、替你笑、替你站在阳光下、替你去外面看雪!」

她笑着,如同一只红蝶,翩翩闯入了他的世界,在他积满冰雪的心上,悄悄停伫了下来。

他望着她可人的笑靥,胸间迅速涨满莫名情愫,一点空隙都不留……

原来……他不是无情无心,也不是无爱无恨,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着一个像她这般的人出现,来开启他封闭已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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