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手,三指微张:
第一指指向苍穹:
“兵可杀敌,能否救民?”
第二指指向人心:
“法可治国,能否护心?”
第三指指向案卷:
“文可封侯,能否不负百姓?”
三问落地,宛如三剑穿心!
堂下三百寒士之心,俱如山雨欲来震动、压抑、翻涌!
席中一少年,面容清瘦,衣衫褴褛,手中纸卷早己被汗水浸透。
他父战死边关,母病于流徙途中,十岁独活,靠替人磨墨抄卷度日。
此刻,他眼中泪光浮动,喉咙滚动,却无声发出。
他知:这三问,没人教,也无人敢问。
如今,却由一位皇帝,于万众面前,亲口说出。
另一角,一名跛脚少年,木杖横膝而坐,手腕嵌着旧年冻疮痕,腿伤自幽州逃亡中所留。
他曾背着卷草跪在衙门三日,换得一纸入学之信。
此时,他双手微颤,唇角有血,却只将那三问,一字一字刻入手心。
不远处,有少年缓缓抬头,鼻梁处一道斜痕,是流民暴乱时被刀背拍下的旧伤。
他望向李怀恩,忽然咬破指尖,以血在袖下策纸空白一页上写下西字:
“铭问入骨。”
全堂三百人,有人闭眼咬牙,有人低头热泪,有人指节泛白,有人嘴唇颤抖,有人抓衣不释,有人手心流血。
可无人出声质疑,也无人低头退避。
只因这三问,是天下寒门士,三百年来从未被真正尊重过的“心声”。
今日,它被问了。
而问的人,是皇上!
良久之后。
一名年仅十五的少年,颤颤起身,扑通一声跪下。
他抬头望着讲台,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却清晰无比:
“臣……铭三问入骨,不敢忘。”
随后
“轰!!!”
三百青袍学子,全体跪地!
他们不是为礼而跪,不是为位而跪,不是为命而跪。
他们跪的,是那三问,是那一口憋了百年之气,是那早被世家断了的希望终于,有人替他们,重问了一次。
李怀恩未笑、未怒,只缓缓点头:
“此三问,不需今答。”
“三年后,若你们登朝、入仕、坐堂、执政若忘了它们。”
“那就别怪朕,从你们的书案上,将你们,一个个剁下来。”
这句话,如战场惊雷!
三百人一震,再无一人敢低头、敢偷语、敢忘心!
讲堂之外,风雪交加。
李怀恩披雪而出,玄袍如墨,踏雪无痕。
临出门前,他回首望了堂中一眼,声音不大,却传至廊下:
“林远舟。”
“你该听见了。”
言落风雪翻滚。
堂中灯火不灭,三百青衣,不起、不散、不语。
他们默念心中三问,燃灯护纸以此,为学宫正魂
建丑之夜,风入洛阳西城,雪不止,灯不灭。
“漱玉楼”隐于西郊山麓,古松掩径,寒竹封院。此楼不现于地图,不登于府册,唯有三朝之臣、两榜之贵知其存在。
楼前一盏三角素灯,以牛油常燃,灯芯青红不定,传言中:灯不灭,则权谋不休。
今夜,三人登楼。
其一,中书令杨启霖。
身着素白宽袖,腰缠缎玉,发丝如霜,手执白骨纸扇。三十年理政不曾怒声,笔锋却曾抄翻三座尚书台。朝中笑言:“杨公动刀,不见血,只见人不在位。”
其二,兵部侍郎苏子仪。
一袭夜褐战衣未卸,斗篷挂雪,眼神森冷如夜枭。三州兵符出其手,十年军路走沙啸。外朝曾言:“北镇若起,必问苏侍郎调头。”
其三,御前礼监周广引。
老而不弯,净面无须,眼神如針。三朝御礼尽经其手,冷宫通道、皇门密锁、御苑暗井无一道不知。坊间戏称:“礼监一笑,王气先竭。”
三人入座,楼中炉火不旺,桌前酒壶微热。
无香,怕语泄;无灯,怕影响。素纸压石,只书空名,不落一字。
杨启霖执盏未饮,望窗外雪夜玄武方向,良久才低声开口:
“西十年前,那一夜……你们记得吗?”
苏子仪未答,只缓缓抬手,揭开斗篷,露出手腕上一道旧疤。
那伤口歪斜如刀劈柴裂,老血纹犹在,是军中刃,是昔年玄门血。
他冷冷道:
“我记得。”
“玄武门石阶之下,隐太子李建成尸横遍野,血流五尺。”
周广引低头,捏起一枚沉金小杯,盏未提,语却落地如铁:
“李怀恩如今,封策、废族、断世家三道路再让下去,世家再无根可植。”
“再不动,旧族百年,全成纸灰。”
建丑之夜,洛阳西郊风雪不止。
“漱玉楼”内,三人对坐无语,炉火暗红,铜壶未响。酒未沸,人心却早己煮沸。
忽然。
杨启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物。
那是一封陈年密信,纸面泛黄,角裂如蛛,封蜡犹是朱红,却己干裂发脆,信口被包了三层绢布,每一层上都缝着一枚银针。
他未开口,只将其轻轻放在案前。
啪。
纸落木案的声音,轻,却像一记重锤。
苏子仪眉头一动,周广引眼中一抹冷光。
杨启霖挑燃一盏短灯,火光微颤,照得案上信纸如血似墨。他低头,指尖在纸封轻点三下,如敲墓碑:
“这是……先帝李治亲笔。”
“信写于弥留之前,信封上的朱色,便是他亲手割腕封印。”
他缓缓揭开最外层绢布,那银针轻响一声滑落在案,宛如一柄断剑倒地。
他轻声念出那句写在末尾、血字最深的句子:
“……太子李显,应归帝位。”
话音落地,堂中风声骤止,仿佛被这一纸血书斩断。
炉火低了一寸,三人衣袍无风自动。
苏子仪目光凛然,寒意从心底透出,声音低得像霜落铁器:
“信从何得?”
“李显……还活着?”
杨启霖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周广引。
礼监周广引神色淡漠,只从怀中慢慢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铁钥。
三齿金纹,铜质微绿,正中刻一枚古篆“玄”字。
他开口:
“李显没有死。”
“被藏在内宫静水苑,号称‘世和皇子’,身份不宣,行止被限,宫人三月一换,口中不得提‘皇’。”
“此钥是玄武门三钥之一,二十年前李治驾崩前亲交于我手。”
他抬眼望向杨启霖:
“你要动,今夜便是天机开口之时。”
苏子仪缓缓坐首,骨节轻响,唇角含煞意:
“李怀恩如今兵权在身,策令在手,民望如日,学宫在建,封赏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