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的生命,是从一片钢铁与水泥交织的冰冷荒芜中开始的。十八年前,一个初秋的清晨,包工头王建国和他老婆刘桂芬在建筑工地堆积的建筑垃圾旁,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婴儿不哭不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纯净得不似凡尘。没有犹豫太久,婚后多年无子的夫妻俩就把她抱了回去。王佩,这个名字是他们起的,“佩”取“温润如玉”之意,盼她平安顺遂。
日子清贫却也温暖。王佩成了这个农村家庭唯一的亮色。刘桂芬给她扎漂亮的小辫,王建国用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喂她米糊。她喊他们“爸、妈”,喊得又甜又脆。弟弟王磊出生后,她成了小帮手,照顾弟弟,分担家务,学习也格外努力,她想着,要好好读书,将来赚钱报答养父母的恩情。
然而,命运的阴影在她十八岁那年悄然笼罩。同龄的女孩们谈论着初潮的羞涩与成长,她却始终一片干净。起初以为是发育晚,刘桂芬还安慰她。首到村里赤脚医生支支吾吾,最终去了县医院,一纸冰冷的诊断书如同晴天霹雳——先天性无子宫无,俗称“石女”。
王佩的世界瞬间失重,心像被凿了个洞,呼呼地灌着寒冰的水流。她躲在房间里,听着门外王建国沉重的叹息和刘桂芬压抑的啜泣,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石女……怪物……”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将她拼命维系的光明和温暖撕得粉碎。曾经以为的家,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透出令她恐惧的陌生。她颤抖着问刘桂芬:“妈,我……我是不是没用了?”刘桂芬眼神躲闪,只是叹气:“傻孩子,别多想,咱好好过日子。”
日子看似恢复了平静,但有什么东西,在王佩心中彻底改变了。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是个累赘。她加倍干活,补偿这份仿佛与生俱来的“亏欠”。首到遇见周扬,同村在外打工的青年,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王佩封闭的心悄悄裂开一道缝隙。短暂的恋爱,朦胧的美好,他笨拙的示好、热切的眼神,让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也能拥有被爱的资格。
然而,甜蜜是短暂的镜花水月。一次夜晚的散步,气氛到了浓时,周扬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游移,呼吸也变得粗重。王佩僵硬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颤抖着推拒:“周扬,别……我……我不行……” 周扬停手,眼里的火焰瞬间熄灭,取而代之是疑惑和不耐:“佩佩,我们都成年人了,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是的,我……” 王佩语塞,羞耻和恐惧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她的喉咙。“我有病!是个石女!” 这句话仿佛滚烫的烙铁,她说不出口。
之后的几次见面,气氛骤降。周扬的冷淡和敷衍像冰锥,刺得她体无完肤。最终,他以一句“我们性格不合,还是算了吧”轻易地为这段关系画上了句号。分手那晚,王佩回到冰冷的卧室,脸埋进枕头,无声地痛哭。不是因为失去了周扬这个人,而是那份被命运狠狠嘲笑后,好不容易被点燃的对爱的卑微期许,彻底熄灭了。身体的“残缺”,仿佛成了她原罪般的标签,烙印在心上,提醒她“不配”拥有正常的亲密关系。
王佩蜷缩在角落,屋外喧嚣的年味与她内心的冷寂形成刺眼对比。养父母和媒人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
“……老杨家的儿子文志,人品没得挑!在城里做装修,手艺好着哩!”
“是啊是啊,就一点要求,赶紧办事,老人家抱孙子急得很……”
“彩礼嘛,咱图个吉利,八万!老王家闺女标致着呢,这个数不多!”
听到“抱孙子”三个字,王佩的心脏猛地一揪,浑身冰凉。八万块!他们怎么敢!他们明明知道!王佩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爸妈!我是石女啊!怎么能……”
王建国啪的一声把烟灰缸重重摔在桌上,打断她:“闭嘴!什么石女不石女,又不是治不好的绝症!女孩子到了年龄就是要嫁人!” 刘桂芬赶紧把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眼神里却全是焦灼和算计:“佩啊,听妈说,人家文志老实,父母也和善。结了婚就是一家人,感情慢慢培养,孩子的事儿……以后再说,总能想到办法的。咱家磊子也老大不小了,人家女方家要十万彩礼呢,这钱……不能退……”
王佩只觉得血液倒流,浑身发抖。他们的话像无数冰冷的针,扎进她麻木的心房。那一瞬间,过去十八年温情的记忆轰然崩塌。原来他们眼中的她,和工地那块能被轻易搬走的砖头并无区别,价值只在于它能换回多少等价物。八万块,给弟弟娶媳妇。巨大的失望和背叛感像潮水般淹没她,让她窒息。
嫁入杨家的场景是混沌而麻木的。杨文志,那个陌生的丈夫,长得还算周正,看起来的确挺“老实”。婚礼前一星期,他确实规矩地睡在沙发,公婆也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饭桌上的嘘寒问暖,让王佩那颗冰冷的心,竟可耻地生出一点点卑微的希冀——也许,也许真的可以平静地生活下去?也许他们真的不在乎子嗣?她强迫自己扮演好媳妇的角色,想用勤快和体贴来弥补。夜深人静时,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红嫁衣的自己,只觉得像个被精心装扮准备出售的玩偶,鲜艳外表下,是空洞的躯壳。
那晚的噩梦来得猝不及防。杨文志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来,眼神浑浊,呼吸粗重,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他没回沙发,径首扑到床上,沉重的身躯带着酒气覆盖下来。王佩惊恐地尖叫:“文志!你干什么!放开我!”
“装什么清高!你是我老婆!” 他力气大得惊人,一只手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另一只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索。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她的心脏,她用尽全身力气踢打、挣扎、哭喊:“不要!你放开!我是个石女!你听见了吗!我是个石女!” 这个名字再次从自己嘴里喊出,带着血淋淋的屈辱。
“放屁!” 杨文志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更加暴怒,一个耳光狠狠扇在王佩脸上,火辣辣地疼,“他妈的骗子!难怪结婚都不让碰!难怪彩礼八万你爸妈那么痛快答应!原来是个坑人的‘石壳子’!浪费老子钱!浪费老子感情!” 污言秽语伴随着拳头和推搡,像冰雹一样砸在王佩身上和心上。曾经的客气、老实,全部撕毁,露出的是一张被欲望和金钱欺骗而扭曲的面孔。
带着一身青紫和破碎的心,王佩逃回了娘家。起初,王建国还为了面子,对着追来要人的杨文志父子咆哮几句“你打我女儿还有理?”。但当杨文志红着眼,嘶吼着“必须退彩礼!八万一分不能少!不然我就去告你们骗婚!”时,王建国和刘桂芬的脸色彻底变了。
“佩佩,你看……这事闹的……” 刘桂芬搓着手,一脸为难。
“爸,妈,我想离婚。” 王佩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离婚?” 王建国眼睛一瞪,“刚结婚就离?让全村人笑话死咱家?再说,彩礼钱… 都给你弟弟定亲用了!哪有钱退!”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扫过王佩,冰冷而失望。
那一刻,王佩如坠冰窟。所有的伪装和温情彻底粉碎。弟弟王磊的婚期近在眼前,新盖的砖房,高价买来的摩托车,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宣告着那八万彩礼的最终去向。
“摇不到钱了?” 刘桂芬忽然冷笑起来,“你也算白吃白喝我们家十八年!现在好不容易能指望你点用,还没用上!” 这些话像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王佩的心脏最深处。她浑身冰凉,原来在“父母”心中,自己从“捡来的女儿”变成“摇钱树”,当树摇不下钱时,连作为“女儿”的资格也一并被剥夺,只剩无尽的厌弃和冰冷的交易关系。
巨大的失望和痛苦几乎将她击垮。她变成了一个泄愤的工具。言语的刻薄如同每日的鞭刑——“废物点心!”“养你这么大屁用没有!”“扫把星!”“石壳子!”“白瞎了粮食!”——一句句恶毒的谩骂,刀刀剜心。后来,她被粗暴地锁进了老屋。
那是王佩童年玩耍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潮湿发霉的土墙和屋顶结满的蛛网。一扇破旧的木门被一把冰冷的铁锁取代。只有送饭时,铁锁才被打开,扔进来的是一碗冷粥或剩饭。窗口也被木板钉死了,只留下狭窄的缝隙,透进微弱的光线和寒意。王佩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环抱着膝盖,身体在发抖,心却在一次次被碾碎后,仿佛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她望着窗外窄缝里偶尔飞过的麻雀,眼里充满了对自由病态的渴望。
她的“父母”并未放弃榨取最后一丝价值的可能。一天夜里,王建国和刘桂芬悄悄推开门进来,昏暗的油灯映着他们脸上扭曲的表情。
“佩佩,” 刘桂芬的声音反常地带上一点引诱,“你想不想离开这?”
王佩死寂的眼神动了动。
“我们想到了法子。” 王建国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犯罪的蛊惑,“你再‘嫁’一次。这次得远点,找个老实巴交的,家里条件好的,多要点彩礼……”
王佩的心猛地一沉。
“拿到钱,你趁夜就跑!我们这边立刻送你出去,去南方,找个厂子先躲着,等过个三五年,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再回来,那时你弟弟婚也结了,彩礼钱也还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毒虫钻进王佩的耳朵,撕咬着她残存的理智。他们竟然要她去做骗子!去骗婚!利用别人的信任,骗走别人辛苦攒下的血汗钱!这和当年工地边遗弃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更恶毒!她的养父母,她从出生起就视为天地的人,如今竟赤裸裸地策划一场肮脏的骗局,并要亲手将她推入深渊,让她背上终生无法洗刷的罪恶。
巨大的恶心和愤怒在胸中翻涌,几乎让她呕吐出来。她感到一阵眩晕,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
“怎么样?” 刘桂芬急切地问,脸上带着催促。
王佩缓缓抬起头,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看着这两张她叫了十八年“爸妈”的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狰狞。所有的温情画面都裂成了玻璃渣,深深扎进她的灵魂。恨意像冰冷蚀骨的潮水,淹没了所有残存的温情,也淬炼着她的心,变得冰冷而坚硬。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无比顺从的笑。
“好。”
她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说:“都听爸妈的安排。”
“这就对了!这才懂事!” 王建国满意地拍拍她的肩膀,那力度让她生理性地作呕。
刘桂芬也松了口气:“这就好,养女总算开窍了。过几天就给你物色。” 铁锁重新落下,沉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黑暗重新吞噬了小屋,也吞噬了王佩脸上所有的伪装。黑暗中,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不是委屈,而是毁灭一切的决心在燃烧!她的心,被这十八年的养育之恩铸造成了一把冰冷的锁,而此刻,这把锁被他们亲手用锤子砸碎了,连带着她对他们所有的记忆和期望,全部化为齑粉。只剩下唯一清晰的念头:逃!必须逃出去!不顾一切地逃出去!即使是爬,也要爬出这人间地狱!哪怕死在路上,也比被他们卖掉、被他们逼迫着去害人强!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门板、墙壁、狭小的窗口缝隙……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父母送饭的时间规律,门外是否有守卫,邻居家的灯火……仇恨浇灌出的生命力,比任何土壤里生长的植物都要坚韧。曾经的石女,身体的“缺憾”曾让她痛苦,但那最多是不完整的缺憾;如今,她的人性、尊严和亲情被彻底击碎,却让她在废墟中长出了一颗饱受摧残却绝不会屈服的“石心”——冰冷、坚硬,只为砸碎眼前的牢笼而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