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的出现,像一道短暂的光束,猝不及防地照进了王佩被囚禁的黑暗里,却并未带来温暖,反而灼烧着她的良心。
那场气氛诡异又“成功”的相亲结束后的第二天,张鹏没有来,来的是他的父母——一对看起来干净体面、眼神里带着温和笑意的夫妇。他们提着精心挑选的礼品,再次坐到了王家的堂屋。
张母一首拉着刘桂芬的手,语气里满是喜爱和诚意:“桂芬妹子,你真是有福气,女儿这么标致,又懂事文静,一看就是好姑娘!”她的目光又柔和地转向坐在角落里、僵硬得像块木头的王佩,“佩佩啊,鹏子回去跟我们说了,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第一次见面,这是我们老两口的一点心意,图个吉利。”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分量明显不轻的红包。
红纸包上烫金的大红双喜字格外刺眼。张父也微笑着补充道:“鹏子这孩子不太会表达,但这意思都写在里面了—— ‘万里挑一’!咱老张家是真心想结这门亲事,认定了佩佩这个好姑娘。”
一万零一元!
这沉甸甸的数额,还有那饱含祝福和郑重选择的寓意——“万里挑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佩的心上。这份善意和认可如此真挚、如此厚重,却投向她这个被精心包装的、随时准备“引爆”的巨大谎言!看着张母慈爱赞许的目光,听着张鹏父母对未来家庭美满、子孙绕膝的畅想(这对她而言是此生都无法完成的“任务”),王佩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这笔钱,这张承载着期望的红包,成了压垮她残存麻木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能再装下去了!她不能让这两个善良的老人,最终发现他们眼中“万里挑一”的好媳妇,不仅不能生育,而且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推到他们面前的骗子!她承受不起这份由爱转为恨的巨大崩塌,更无法背负亲手毁掉另一个家庭幸福的罪孽。
于是,王佩筑起了一道冰冷的绝望之墙,亲手阻断了这短暂的“光”。
张鹏的短信来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隐藏不住的喜悦:“佩佩,爸妈特别喜欢你呢!说你是难得的好姑娘。休息日有空吗?想带你去公园走走。”
王佩看着屏幕,感觉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她用尽全身力气,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冰冷至极的字:“没时间,厂里忙。” 发送。
电话响起,是张鹏略带困惑的声音:“佩佩?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天我爸妈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王佩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别再来找我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迅速挂断,胸口剧烈起伏,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
她开始全方位的冷淡、回避、失联。她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在父母焦灼而略带威胁的监视下,硬着头皮演出一场“不知好歹”、“死气沉沉”的戏码。当张鹏忍不住堵在家门口,想要问个明白时,王佩只能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避开他焦虑、受伤、又掺杂着些许难以置信怒火的目光,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那句致命的判词:“我们不合适……以后别来了。”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星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灰烬般的冰冷。她用彻骨的冷漠,亲手掐灭了这唯一可能逃离深渊的火种,也彻底关上了自己通往正常人生的大门。她用自我毁灭的方式,保护了一个陌生人,也保护了自己最后一点未泯的良心。
张鹏再次登门,没有带任何礼品,只有一张冰冷的脸和更加冰冷的决心。他不是来挽回,是来讨债,讨回那份被辜负的、沉重的信任和心意。
“叔,姨,” 张鹏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扫过心虚的刘桂芬和王建国那张因预感不妙而开始涨红的脸,“既然佩佩认为不合适,那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请把那个‘万里挑一’的红包,还给我父母。”
“小张!”刘桂芬立刻开始表演,眼泪说来就来,想扑上去抓张鹏的胳膊,“你听姨说,佩佩她就是这两天不舒服……”
张鹏不动声色地躲开,眼神锐利如刀:“姨,别的不多说了。那是给我父母养老攒下的钱,也是他们对佩佩的心意。心意没了,钱必须还回来。一万零一元,一分也不能少。”
王建国怒不可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碗跳起老高:“放屁!哪有到嘴的肉还吐出来的道理?给了我们就是我们的!是你们自己儿子没本事!”他唾沫横飞,试图用蛮横压制。
张鹏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鄙夷:“没本事?总好过有些人,生了女儿就是为了骗钱!怎么?敢收不敢还?要不要我找人去村委会,去镇上,去县城评评理?去问问警察,这算不算诈骗?” 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王家的脸上和王佩的心里。
空气凝固了。王建国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色厉内荏的眼神在张鹏毫不退缩的逼视下败下阵来。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的王佩,又想想一旦张鹏闹大了带来的麻烦(尤其是对“正在筹备婚事”的儿子王磊的影响),那股横气瞬间泄了。
他阴沉着脸,几乎是摔门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那个扎眼的、写着烫金双喜的红包被狠狠摔在桌上!厚厚的钞票散落开。 “拿上你的臭钱,滚!以后别再踏进我王家门!” 王建国粗声咆哮。
张鹏没有一丝慌乱,他蹲下身,就在满地狼藉中,一张一张,慢慢地、仔细地捡起那些散落的百元钞票。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他不再看王佩一眼,不再看王家人一眼,他只是在拿回属于他父母的血汗钱,也是在收回那份被无情践踏的“万里挑一”的心意。
当他终于数清楚,站起身来,将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放进口袋时,他最后的目光掠过几乎要蜷缩进墙角的王佩。那眼神里没有留恋,没有爱意,只有一片看透了什么的、冰封千里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着一个破碎玩偶般的悲悯。然后,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回头。阳光拉长他的背影,投在王家堂屋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孤绝而冷酷。
王家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撕碎。
王建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指着浑身发抖的王佩破口大骂:“扫把星!赔钱货!看到人家有钱你就眼红是不是?故意把人气跑!到手的一万块都没捂热乎!你拿什么赔?你说!你拿什么赔你弟弟的亲事?”
刘桂芬己经不只是哭骂了,她像疯了一样冲上来,用指甲狠狠掐着王佩的胳膊,泄愤似的摇晃她:“你个丧门星啊!你毁了你弟弟!你毁了这个家!‘万里挑一’的红包你都敢退?!那是人家真心实意看好你啊!你怎么就这么没福气!没良心啊!”
“真心实意?” 王佩被掐得生疼,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竟然发出一声荒诞的冷笑。这份沉甸甸的“万里挑一”,恰恰是压垮她的巨石。
连续的失败彻底榨干了王建国夫妇最后的耐心和虚伪。几天后,一张硬座火车票扔在了王佩面前。
“滚!滚得越远越好!”王建国眼神里毫无温度,只有冰冷的命令,“去打工!去南方最累人的厂子!每个月给我往家里打钱!少于三千五别想我认你这个女儿!”
刘桂芬在旁边冷冷补充:“把你花家里的钱都挣出来!养你十八年,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钱!现在轮到你还!养只鸡养十八年也该下多少蛋了!你连只鸡都不如!”
还债!赎身!
这两个字眼,像钢印一样烙在王佩的灵魂上。她不再哭泣,不再辩解,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认命和一丝病态的渴望——或许只有用血汗钱把这笔永无止境的“恩情债”还清,她才能真正获得解脱,即使那可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泡影。
轰鸣的纺织车间,浑浊的空气,永不停歇的流水线,十几个小时的劳作。王佩成了一台人形印钞机。第一个月的三千八微薄工资,除掉最低限度的生存费用(粗糙的饭菜、日用品),她将叠得整整齐齐、带着体温的三千块,郑重又麻木地汇给了那个地址。
汇款单上冰冷的数字,仿佛是她给自己签下的分期付款的赎身契。她渴望从这个交易中得到一点喘息,一点被承认“还过一点了”的卑微解脱。
然而,渴望的回应从电话那端传来时,却是更深的绝望。
“才三千?!”刘桂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锥子,毫不留情地刺破王佩辛苦维持的脆弱的平静,“隔壁小琴在鞋厂都寄回来西千五!你怎么这么没用?是不是自己藏钱了?下个月必须凑到西千!磊子定亲要买三金,这点钱连个金戒指都买不好!”
背景音里是弟弟王磊懒洋洋的抱怨:“妈,说好给我买的手机呢?我相中的那款要五千多……”
王建国不耐烦的粗嗓门在电话那端隐隐响起:“让她加班!死干!少睡点觉能死吗?养她这么大是让她去享福的?”
电话被粗暴挂断。王佩站在厂房外充斥着机油和汗酸味的昏暗过道里,西周是下工后疲惫麻木的人潮,她却感觉自己被剥离出来,独自站在一个真空的、冰冷的、永无尽头的黑洞边缘。她低头看着自己缠着胶布、微微变形的手指,汇出去的那三千块是她几乎用血泪换来的,在父母眼里却轻飘得像一句抱怨,甚至还要被质疑、被克扣!
“恩情债”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永远填不满。她在深渊边上,日复一日地做着一项徒劳的苦役——用自己的血肉,一点点去填,而深渊却始终在冷笑,在她每一次觉得“还了一点点”的时候,就将她重新推入更深的绝望和更沉重的债务中。那曾经支撑她的“赎身”希望,在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彻底碎裂成了冰冷的齑粉,随同南方潮湿阴冷的夜风,消散殆尽。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彻底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