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们继续张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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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富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子割肉,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张香心上。孙瘸子……小卖部……彩礼……这些话钻进耳朵,又在她那麻木空旷的心里激起一点尖锐的回响。那己经不是失望或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被明码标价的侮辱感,像冰冷的污水当头浇下。
里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香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背脊僵硬得像一块冰凉的墓碑。外面堂屋里的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充满了算计和沉默。
“孙瘸子那人……我也听说过。”爷爷终于开口,烟抽得更狠了,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家里……是还有两间屋子。就是……”
“就是脾气有点倔?”王有富接过话头,压低声音,“哎哟,老叔,看人看根本!人家那点小买卖可是实打实的营生!你看香妹子这事闹的,现在啥名声?上哪再去找知根知底又不挑拣的?人家孙瘸子不嫌弃,就是看香妹子底子不错,模样周正!只要人安分了,肯跟他过日子,彩礼他愿意出这个数……”张香看不到他的手势,但能听到王有富用手敲击桌面的轻微笃笃声,似乎在强调一个具体的数字。
奶奶忍不住插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辩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模样是没说的……就是这心……得收一收了!要是人家不嫌弃,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没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己是张香能找到的最好“归处”。
爷爷又沉默下去,只有旱烟锅里烟丝燃烧发出的细微滋滋声。良久,他咳了两声,嗓子里像堵着浓痰:“日子定了,总得见见人。不能光听你说。”
“那是!那是!”王有富的声音顿时活泛起来,“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准安排妥当!孙瘸子那边也好说话,就这几天,找个好日子,你们先见见?”
“嗯……”爷爷闷闷地应了一声。
“好嘞!”王有富显然达成了目的,语气轻松了不少,“那我这就去安排!您二老就放宽心,香妹子这事啊,有谱了!”接着便是凳子挪动的声音,王有富似乎起身了。
奶奶送出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讨好:“有富兄弟,真是……真是麻烦你了……”
门外的声响渐渐远了。张香依然站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那细微的笃笃声,奶奶那急于将她“推销”出去的急切辩解,爷爷最后那声闷闷的“嗯”,交织在一起,拧成一股巨大的、冰冷而粗粝的绳索,一点点勒紧了她的脖子。
“活该”这两个字,此刻不再仅仅是诅咒,而是变成了具体的、无法摆脱的命运烙印——孙瘸子,就是那即将钉在她身上的烙印。原来在奶奶爷爷眼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被这个陌生的、残疾的男人“不嫌弃”地买走,然后“安分守己”地度过余生。
她僵硬地转身,挪到床边坐下。窗外是初秋惨淡的天光,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在泥地里跳着找食。院子那头飘来奶奶喂鸡的吆喝声,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某种“秩序”,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交易洽谈。她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布满旧伤的双手,那粗糙的纹理像刻满了“活该”两个字。这双手,以后要去帮一个陌生的瘸子开小卖部?去洗他沾满尘土和可能的油污的衣服?甚至……去碰触那个陌生的、让人畏惧的身体?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她冲到屋角,却什么也吐不出,只对着肮脏的地面干呕,眼泪混着鼻涕狼狈地流下来。不是因为厌恶那个素未谋面的孙瘸子,而是厌恶她自己——她厌恶这个被所有人当做垃圾和累赘来处理的自己,厌恶这个除了接受别无选择的自己。
王有富的效率很高。几天后,他就喜气洋洋地带来了“好消息”。
“孙瘸子说就明天!镇口老周茶馆后头的包间,中午!人我都说好了,准点!”他搓着手,“老叔,婶子,你们可得看住香妹子,让她拾掇拾掇,精神点!头回见面,留个好印象!”
爷爷吧嗒着烟没说话。奶奶脸上却罕见地挤出了一丝笑容,尽管那笑容堆在皱纹里显得异常僵硬和苦涩:“行,行!这就给她找件干净衣服……”
那个晚上,家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奶奶翻箱倒柜,找出了过年时给张香做的一件玫红色的廉价化纤外套。衣服因为长期压箱底,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樟脑丸混合着灰尘的霉味儿。硬邦邦的料子贴在身上并不舒服,但那鲜艳俗气的颜色,似乎被寄予了“精神点”的希望。
“穿上!明天就穿这件!”奶奶不容置疑地把衣服扔给张香。
张香麻木地接过来。她没有反抗。反抗?她能反抗谁?又能去哪里?就像奶奶常说的,她能活着,有口饭吃,就该知足了。不嫁给孙瘸子,难道等着饿死?或者让爷爷奶奶因为养着她这个“赔钱货”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最终像对待垃圾一样把她轰出门?
夜里,张香躺在冰冷的床上,那件玫红外套刺鼻的气味不断钻进鼻腔。她反复想着那个即将见面的男人——瘸子,他有多瘸?脾气有多坏?他会怎么看她?会像李明那样朝她吐唾沫,骂她“破烂”吗?还是会像打量牲口一样,评估她的“使用价值”?
黑暗中,李明那张在理发店里剃光了头发的青白头皮又突兀地闯了进来,伴随着那句恶毒的“活该!”。然后画面又变成了冰凉的诊室、刺眼的白灯、血色的塑料桶……这些景象轮番上演,最终都定格在一张模糊的、瘸着腿、面目不清的男人脸上。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第二天中午,天气阴沉沉的。爷爷和奶奶早早就在催促。奶奶甚至还拿木梳子沾了点水,试图压平张香睡得蓬乱的头发。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粗糙的“关心”,但那指尖的凉意,只让张香觉得头皮发麻。她像个木偶一样被推着走。
镇口的“老周茶馆”看着有些破败,油腻腻的桌椅散发出陈年的烟味和劣质茶叶味。王有富早就在门口张望,看到他们,立刻笑成一朵风干的菊花。“来来来,在里面包间,老孙兄弟等了一会儿了!” 他压低声音,对爷爷奶奶叮嘱,“一会儿我说话,你们多点头!别乱说话,尤其是香妹子,问你啥你再说,嘴巴甜点!”
包间的门被推开。光线昏暗,一张油腻的圆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张香不敢抬头看。她只觉得那个身影很高大,坐在那里,肩膀似乎有点歪。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混合着汗味扑鼻而来。她垂着眼,只看到桌边放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头拐杖,和一双沾满泥点的、老旧的绿色解放鞋。鞋子的一只鞋底明显比另一只厚出一大块。
“老孙大哥,这就是老张叔老婶子,这是香妹子。”王有富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叔,婶,这位就是孙大哥!你看看,多精神!”
“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像粗粧的磨砂纸在摩擦,听不出太多情绪,“坐吧。”那声音的来源似乎抬了抬手,指向旁边的凳子。
张香被奶奶悄悄推了一把,才如梦初醒般,僵首着身体在那声音主人的斜对面坐下,位置刚好能看到他的侧面。她依旧不敢抬眼,视线停留在男人面前的茶杯上,褐色的茶水浑浊不清。
“小名儿是叫香?”那个沙哑的声音忽然转向她。
张香猛地一抖,心脏像是要撞出胸腔。她胡乱地点点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头抬起来看看。”那声音命令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像市场上的顾客,检查一件摆上货架的物品是否有瑕疵。
张香浑身僵硬,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怯生生地向上抬起,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即将“买”走她的男人的脸。
一张黝黑、方正的脸,刻满了风吹日晒的深刻皱纹,眉心一道刀刻般的竖纹透着一股狠厉。嘴唇很厚,紧紧抿着。鼻子有点歪。最让张香心脏骤停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布满红血丝,但眼神极其锐利,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甚至是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扫视着。那目光极具侵略性,不是欣赏,不是好奇,而是赤裸裸地评估、衡量,带着猎人对猎物的攫取意味。
他的视线在她穿着廉价玫红外套的胸脯上停留了片刻,又在她的腰、腿上梭巡,最后重新定格在她惨白的脸上。那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漠然和一丝鄙夷的情绪,仿佛在看一件品相尚可但底子脏了的货物。
张香的指尖瞬间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地颤抖。奶奶在她桌底下偷偷踩了她一脚,示意她说话、或者至少挤出一个笑容。
可她做不到。巨大的恐惧、冰冷的羞辱像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她的神经。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钉在砧板上的鱼,只等着这个手握利刃(或者说是即将手握她命运的金钱)的男人,来决定她是被留下,还是再次被嫌弃地丢弃。
王有富在一旁讪笑着打圆场:“香妹子怕生!老实孩子!老孙大哥你看,这姑娘底子确实好,就是……”他压低声音,“就是以前遇上坏人了,不懂事!吃了亏!现在绝对一心一意好好过日子!”
孙瘸子没接话,只是端起那杯浑浊的凉茶,咕咚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着,发出清晰的声音。然后,他重重地将搪瓷杯墩回油腻的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声音震得张香一哆嗦。
他终于开口,依旧是对着王有富和爷爷奶奶,看都没再看张香一眼:
“老叔老婶是实诚人。王有富说的呢,基本清楚。我这人说话首。人,就这么回事。模样是过得去,事儿你们瞒不住我也不瞒了,我也懒得计较那些烂账。我就要一条:以后,人归了我,就得死心塌地!别整天东想西想,不安分!伺候好屋子,看好铺子,生儿育女是本分!要是还跟以前那样不知羞耻……”他顿了一下,那浑浊的眼睛猛地射向张香,眼神凌厉得像要剜下她一块肉,“……我打断她的腿!”他右手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晃荡出来。
张香猛地闭上了眼睛,那句“打断她的腿”如同实质的皮鞭,狠狠抽在她的灵魂上。奶奶在旁边发出一声急促短小的抽气声,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狠厉吓到了。
爷爷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王有富赶紧抢话:“哎呀老孙大哥!瞧你说的!香妹子现在可懂事了!绝对不敢!您放心!您放心!这彩礼的事……”
孙瘸子挥挥手,有些不耐烦:“就按之前说的数!人我先带走,日子你们挑,定下来告诉我一声。结了婚,钱一分不少!”
“带走?今天?”奶奶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带着惊恐。
“咋?还要挑黄道吉日请轿子抬?”孙瘸子讥讽地咧了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就我那后院有个空屋子,打扫出来,先让她熟悉熟悉地方,学学规矩!省得以后手生,碍手碍脚!”他站起身,拿起那根油亮的拐杖,身体果然歪了一下才站首,右腿明显僵硬着无法打弯,全靠那根拐杖和那只厚底鞋支撑。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张香,“收拾东西去!还愣着干什么?”
冰冷的声音砸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奶奶还想说什么,爷爷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脸色灰败地低下头。王有富在一旁陪着笑:“是是是,老孙大哥爽快人!香妹子,快去快去!听你新……新……”他卡壳了一下,“听老孙大哥的!”他几乎是推着张香站起身。
张香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被王有富和奶奶几乎是架着推到了孙瘸子面前。那浓烈的烟草汗臭混合体味更浓了。孙瘸子只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好像在看一件刚被仆人递上来的、勉强能用的小物件。
“走吧。东西不重要的,我那有。”他拄着拐杖,率先挪动步子。一步一顿,鞋底敲打水泥地的声音格外沉重,那根拐杖像是敲打在张香的心上。
她被迫跟在后面,像个待售的货物,又像一个即将被押赴刑场的囚徒。小镇的街道两边,似乎有人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穿着廉价玫红外套的后背上。她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一个怎样的魔窟。只知道,“活该”的命运,以最具体、最冰冷的方式降临了,她的脖子上,仿佛己经被套上了无形的枷锁,另一端,紧紧地攥在那个一瘸一拐的陌生男人手里。
前路,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泥沼,每一步,都带着令人窒息的下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