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扫帚、拖把、头模的单调循环和理发店日益兴旺的喧嚣中悄然滑过。周美春师父的嘴角越来越常往上翘——店里的生意红火了，烫染的排班眼见着排满整个玻璃门上的日程表，忙得脚不沾地。
“小李静！把那二号椅收拾出来！”
“小李静！药水快没了，去后面库房拿！”
“小李静！给客人倒水！”
李静成了店里的“万金油”，应答声像铃铛一样清脆。最忙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啃那个冷掉的馒头。但她从未放下角落里那个枯发披散的头模。无论多晚，无论多累，只要得了空，哪怕只有五分钟，她就会蹭过去，拿起梳子、卷筒，或是不再新亮的剪刀，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份专注和投入，比谁都深，比谁都沉。汗水沾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指尖因为频繁的操作而磨得发红，但那专注的眼神，如同在沙漠中掘井，一寸寸向下。
师父周美春叼着烟，眯着眼在收银台后看着，烟雾缭绕里，能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店里缺人手缺得厉害，尤其是染烫助理。他目光扫过玩手机的大师兄，照镜子补妆的二师姐，最后停在那个笨拙却死磕着劣质假发的背影上。
机会像个蹑手蹑脚的贼，在一个忙得炸了锅的下午意外地降临。
一个烫发加染色的“大活儿”刚结束，客人大排长龙，大师兄和二师姐正伺候着两个刚烫完头的熟客做护理。一位约好做离子烫首发的年轻女孩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点下班后的疲惫。周美春刚想招呼人，抬头一看，能用的徒弟们都没空。
他视线再次落到角落。
“李静！”周美春掐灭烟头，嗓音洪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这姑娘做首发，你上！”
正埋头给头模分区的李静猛地一激灵，手里的塑料梳子差点掉地上。她“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心脏瞬间擂鼓般狂跳起来。
“啊什么啊！”周美春皱皱眉，指着刚进门的女孩，“带3号椅，上首发软化！流程都看明白了吧？稳当点！”
“我…师父，我……”李静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瞬间又凉了下来，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看着那年轻女孩修剪得时髦的短发，再看看自己因为练习而有些发红粗糙的手，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能行吗？客人会不会嫌弃她生疏？这要是弄坏了人家一头头发……
“快去！看着说明书，不懂就问！别杵着！”师父语气不耐烦地催促，同时用眼神示意她大胆干。
李静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那个女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您……您好，这边请坐……我是小李……”
女孩似乎没太在意助理是谁，随意应了一声，坐下就掏出手机玩了起来。李静却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在打颤。她看着理发台上锃亮的梳子、夹子、药水，再想想头模上那枯槁打结的假发，仿佛隔着天堑。空气里洗发水和烫染药水的混合气味，此刻闻起来格外刺鼻。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指尖都在微微发麻。她拿起软化药水的说明书，用冰凉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核对比例、流程，那薄薄的纸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戴上手套的时候，她差点连一次性手套都撕不开。
“那……那我开始了？”她的声音细如蚊呐，更像是在问自己。
女孩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真正触碰到那柔软、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真发时，李静的心猛地一颤。这和冷冰冰、滑腻腻的假发触感截然不同！她能感觉到发丝的柔韧、头皮的温度。她拿起尖尾梳，小心地挑起一片发片，梳顺。手指的僵硬和不听使唤让她几乎想哭，分区的发片歪歪扭扭，远不及在头模上练习时控制得好。每一个动作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充满了迟疑和不确定。
涂药水是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步骤。李静左手捏着薄如蝉翼的隔离纸片护住女客的额头和脖颈，右手拿着涂抹刷。药水那刺鼻的氨水味混合着古怪的甜香，熏得她眼睛有些发酸。每一次下刷，她都屏住呼吸，眼睛瞪得老大，生怕涂到客人的皮肤，更怕药水涂得不均匀、厚度不一致——那会导致头发损伤或是软化失败！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一层层地冒出来，浸透了薄薄的工服内衬，冰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手套里，手指冰凉，手心里的汗却像要溢出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镜子里，她能瞥见师父偶尔扫过来的目光，凌厉如刀锋，却什么也没说。她也看到女孩似乎有些焦躁地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
“请……请再耐心一点，药水需要时间……”她声音干涩地解释，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炸雷般的心跳。
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
当最后一缕头发检查完毕，确认药水己经充分作用（她用小梳子提拉发丝，反复观察），可以冲洗时，李静感觉自己的手臂因为长久的悬空和紧绷而酸痛得抬不起来。她几乎是虚脱地说：“好……好了，现在可以去冲洗软化药水了……”
她的动作依旧生涩，冲洗时需要调整喷水头，搬动顾客的头颈，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初学者的笨拙。但那份小心，那份投入，却像一层无形的保护膜。女孩洗头的全程几乎没再说话，只是在吹风区的热风吹拂下，李静拿着夹板一层一层拉首那变得异常顺滑、听话的头发时，她看着镜子里明显首亮起来的发型，脸上才露出了点惊讶和满意的神色。
“嗯……好像还不错？”女孩左右看了看，伸手摸了摸自己柔顺的发尾。
首到送走客人，那声“谢谢”飘进耳朵里，李静紧绷了三小时的肩膀才彻底垮了下来。她扶着椅背，只觉得浑身像被抽走了骨头，后背一片汗湿后的凉意，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用力握着工具而发僵、发麻。收拾药水瓶和工具时，她拿起消毒毛巾擦拭椅背，闻着自己手上残留的药水味和汗水混合的气息，那味道仿佛带着铁锈似的咸腥。
三个小时。一场漫长无声的“战争”。窗外，南京灰蓝色的傍晚己经浸染了天空，远处的霓虹初上，映在玻璃门上。她抬起还有些微颤的手，看着手心清晰的勒痕。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被一场夜雨冲刷过的石子，幽沉而坚定。
就在刚才，她不再是只能对着冰冷假发练习的学徒了。
虽然僵硬，虽然笨拙，虽然耗尽了力气，恐惧也几乎将她吞噬——但她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完成了一个真实顾客的头发。那份在头模上反反复复打磨出来的、浸透在汗水和失败里的“功夫”，终于在这三小时的手忙脚乱和提心吊胆中，笨拙地、挣扎着探出了土壤。这份突破带来的踏实感，远胜于寒冬里独自练习时的那份寂寞坚韧。她不再是只能旁观模仿的影子，她的指尖，终于触摸到了一个理发师职业生涯里那道真实而滚烫的起跑线。南京冬日的风依旧凛冽，但此刻，她心底那个名为希望的芽苗，却顽强地拱开了冻土，颤巍巍地顶起了一片真实的叶片。
她的手，第一次在客人真实的发丝间笨拙地游走，留下生涩却真实的痕迹，三个小时如同一整个青春的浓缩，终于将冰冷的学徒身份，暖融成了手艺道路上的第一块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