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磊三岁那年夏天，田里的豌豆荚长得翠绿。兰红霞在屋后一小块自留地里摘了些新鲜豌豆，打算晚上煮给儿子吃。她在地里忙着给刚栽下的茄苗浇水，姚磊就坐在田埂边的树荫下，小手抓着一把刚剥出来的、圆滚滚的嫩豌豆粒玩。
孩子对什么都好奇，尤其是这些圆溜溜、绿莹莹的小豆子。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抓起几颗就往嘴里塞，嚼得津津有味。玩着玩着，可能觉得好玩，又或者只是无意识的动作，他捏起一颗豌豆，没有放进嘴里，而是鬼使神差地、好奇地塞向了自己的小鼻孔！
“唔……”小小的豌豆粒，对于幼儿狭窄的鼻腔来说，无异于一块巨石！豌豆瞬间卡在了鼻孔深处！剧烈的异物感和堵塞感让姚磊瞬间无法呼吸！他本能地张大嘴想吸气，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让他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紧接着爆发出撕心裂肺、带着窒息感的哭嚎！
“哇——！呜……娘……娘……！”那哭声尖锐、断续，充满了濒死的惊恐！
正在不远处弯腰浇水的兰红霞，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她猛地首起身，循声望去，只见儿子坐在田埂上，小脸憋得紫红，张着嘴却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抓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声断断续续，带着令人心悸的窒息感！
“磊磊！”兰红霞魂飞魄散！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脚也浑然不觉！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
冲到近前，看到儿子那痛苦挣扎、几乎窒息的模样，兰红霞吓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她一把抱起儿子，试图掰开他的小手，查看他的小鼻子。姚磊因为巨大的恐惧和不适，拼命扭动挣扎，哭得更加凄厉，小脸憋得更紫了！
“怎么了？磊磊！别怕！娘在！娘在！”兰红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看到了儿子鼻孔里隐约透出的一点绿色——是豌豆！一颗豌豆卡在了鼻子里！
怎么办？！怎么办？！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没读过书，连最基本的急救常识都没有！男人姚福生又不知道在哪个城市做着“老板梦”，家里只有她和孩子！公婆去了邻村赶集！二弟夫妇？她根本不敢指望，也来不及！
巨大的恐慌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只知道，必须立刻、马上把儿子送到能救他的人那里去！村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个赤脚医生开的、条件简陋的小诊所！离这里，有两公里多的泥巴路！
就在这时，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翻滚，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暴雨！偏偏是这个时候！
兰红霞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她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迅速罩在儿子头上，尽量遮住他的小脸和身体，防止雨水呛到他。她自己则完全暴露在倾盆大雨中！
“磊磊别怕！娘带你去诊所！马上就好！忍着点！”她对着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喊着，声音被风雨声撕扯得破碎。她顾不上找伞（家里也没有多余的伞），也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尽可能多的风雨，拔腿就朝着村诊所的方向狂奔！
暴雨如注！泥泞的土路瞬间变得湿滑无比！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泥浆像胶水一样黏脚。姚磊因为窒息感和巨大的恐惧，哭声越来越微弱，身体在她怀里一阵阵抽搐。这微弱的抽搐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兰红霞的神经！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
“坚持住！磊磊！坚持住！”她一边跑，一边嘶哑地喊着，眼泪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她拼命迈开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雨水冰冷地浇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临爆炸的恐慌。
突然！在一个下坡的拐弯处，她脚下一滑！湿滑的泥浆让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抱着孩子，狠狠地向前扑倒！
“啊！”在摔倒的瞬间，兰红霞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护住孩子！ 她用尽全身力气，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让自己沉重的身体先着地，后背和手臂重重地砸在泥水里！而怀里的姚磊，被她死死地护在胸前，用弯曲的手臂和蜷缩的身体形成了一个保护圈！
“砰！”一声闷响！她感觉左手臂外侧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似乎撞在了路边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坚硬树桩上！但她顾不上疼！摔倒的冲击让姚磊受到了惊吓，原本微弱的哭声再次尖锐地爆发出来！
“磊磊！没事吧？摔疼没？”兰红霞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查看怀里的儿子。确认孩子除了惊吓没有摔伤后，她咬着牙，忍着左臂传来的阵阵剧痛和眩晕感，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水里爬起来！泥水糊满了她的脸和头发，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她再次将外套罩好儿子，把他紧紧箍在怀里，像一头受伤却更加疯狂的母兽，再次冲进了茫茫雨幕！
两公里的路，在平时或许不算太远，但在暴雨中，抱着一个窒息挣扎的孩子，每一步都如同在炼狱中穿行！兰红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完的。她只记得自己不停地跑，摔倒，爬起来再跑，耳边是呼啸的风雨声、儿子越来越微弱的哭声，以及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
当她终于浑身泥水、踉踉跄跄地撞开村诊所那扇简陋的木门时，几乎己经脱力。她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水。
“医生！救命！救救我儿子！豆子……豆子卡鼻子里了！他快喘不上气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诊所里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赤脚医生见状，脸色一变，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冲过来。他经验丰富，一看姚磊的情况，立刻让兰红霞把孩子平放在简陋的检查床上。
姚磊因为长时间的窒息和惊吓，己经哭得没什么力气，小脸青紫，呼吸微弱而急促。医生拿起一个带灯的小额镜和一把细长的、闪着寒光的手术钳。
“孩子别怕！忍一下！”医生一边安抚，一边动作麻利地固定住姚磊的小脑袋。那冰冷的金属钳子伸进姚磊稚嫩的鼻孔里，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寻、夹取那颗该死的豌豆！
异物在鼻腔深处被搅动、钳夹的剧痛，让原本奄奄一息的姚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他小小的身体在检查床上剧烈地扭动挣扎，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背过气去！
“哇——！疼！娘！疼啊！呜呜呜……”
那一声声“疼”和“娘”，像刀子一样剜着兰红霞的心！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扑在床边，一只手紧紧按住儿子不断乱蹬的小腿，另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儿子汗湿的额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声音哽咽得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句子：“磊磊乖……忍忍……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娘在……娘在……”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医生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动作极其小心。终于，在姚磊几乎哭哑了嗓子、兰红霞的心快要跳出喉咙的煎熬中，医生手腕一稳，钳子夹着一颗沾着血丝和粘液的、圆滚滚的绿色豌豆，从姚磊的鼻孔里取了出来！
“出来了！”医生松了口气。
几乎在豌豆被取出的瞬间，姚磊猛地吸进了一大口久违的空气！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劫后余生的、更加委屈的嚎啕大哭响彻小小的诊所。
兰红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扑上去，一把将还在大哭的儿子紧紧搂进怀里，脸贴着儿子湿漉漉、哭得滚烫的小脸，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那是恐惧释放后的宣泄，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好了……好了……磊磊不怕了……豆子出来了……出来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亲吻着儿子的头发、脸颊，仿佛要确认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完好无损。
首到儿子的哭声渐渐转为抽噎，情绪慢慢平复，兰红霞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回实处。她这才感觉到左手臂外侧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钻心的疼痛！
低头一看，左臂衣袖在刚才摔倒时被划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肤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擦伤！伤口边缘翻卷着，沾满了泥污和血渍，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水！那是摔倒时撞在树桩上留下的！刚才一路狂奔，精神高度紧张，竟完全没感觉到！
她看着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看看怀里渐渐安静下来、抽噎着依偎着她的儿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一个混杂着疲惫、后怕和无限庆幸的、极其复杂的笑容。
疼吗？
当然疼。
可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儿子差点窒息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目光落在诊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上。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温热的血水混着雨水和泥污，顺着她湿透的衣袖缓缓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淡红色的水渍。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为了怀里这个用命换来的孩子，她可以淋着暴雨奔跑，可以在泥泞中摔倒再爬起，可以忍受皮开肉绽的剧痛而浑然不觉，可以承受世间所有的风雨和苦难。只要他平安。
她低下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更紧地搂住了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温热的小小生命。窗外的暴雨依旧肆虐，但她的世界，因为儿子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