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差点夺去儿子性命的豌豆风波后,兰红霞对姚磊的呵护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每一次喂食都仔仔细细检查,生怕再有异物;儿子玩耍时,她的视线片刻不离。然而,生活的重担并未因此而减轻半分,她依然需要下田耕作,需要挣钱养活自己和儿子。
姚家老宅里的氛围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公婆虽更偏袒姚磊一些,但田地里的活计和家里的杂事仍然沉重。二弟媳姚张氏虽忌惮于上次事件的闹大和公婆的态度收敛了明面上的恶毒,但那份刻骨的敌意和无形的刁难始终如阴云笼罩。丈夫姚福生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偶尔回家,短暂逗留,塞给兰红霞几张皱巴巴、远不足以支撑家用的零钱,留下几句关于“快发财了”、“再等等”的空洞许诺,便又消失在外面的世界里。
姚磊似乎也在那场惊吓和母亲的极度呵护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个才三岁多的孩子,眉眼间的懵懂依旧,却少了一份其他孩童的肆意喧闹,多了几分过分的安静和一种近乎早熟的懂事。小小年纪,他似乎模糊地感受到母亲眼中那份深沉的忧虑和刻入骨髓的疲惫。
农忙时节,或是需要帮工打短活儿贴补家用的时候,兰红霞依然要带上儿子下田。家里没人能真正托付孩子,公婆要顾着自留地和家里的鸡鸭,更不敢把孩子留给姚张氏照看。她便把那架用破竹篾编成、铺着旧棉絮的摇窝搬到田埂上、树荫下,或是给人家帮工的水稻田埂旁。
轻轻把姚磊放进摇窝里,兰红霞的心中总是被无数担忧撕扯。怕晒着,怕虫子咬着,怕磕着碰着,更怕他哭闹找娘,惊扰了主家或让人嫌弃。她会在摇窝顶上搭块破布头遮阳,把儿子喝水的竹筒和小半块硬面饼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磊磊乖,自己坐会儿,娘去做活。娘看得见你,别怕。”她总是摸着儿子的小脸,一遍遍叮嘱。
姚磊那双黑亮如点漆的眸子望着她,不哭也不闹,只是轻轻地点点头,小嘴唇抿得紧紧的。有时他会伸出小手,抓住摇窝的边沿,慢慢地自己摇晃起来。
当兰红霞弯下腰,在泥泞的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插着秧苗;当她顶着烈日,在别人家的棉花地里弯腰抹杈、打药除虫;当她挑着沉重的农家肥,汗水浸透粗布衣衫,步履蹒跚地走在田埂上……无论多辛苦,只要她的目光越过翻卷的泥土、沾满泥水的裤腿,看向那个摇窝的方向时——
那个瘦小的身影,总在那里。
小小的姚磊,安静地坐在摇窝里。他不大动弹,要么用那双澄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不远处母亲辛勤劳作的身影;要么低头玩着娘给他随手捡的小石子、草编的蚂蚱;要么吮吸着自己小小的手指,望着天空发呆。风吹过田间的作物,摇窝也随风轻轻摆动,他的身体随之摇晃,却依然不哭不闹,像一株安静生长在角落里的、坚强的小草。
田埂另一头,一起帮工的几个妇人家里带来的孩子,总是不耐烦地哭嚎、满地打滚、吵着要吃要喝要回家。对比之下,摇窝里那份无声的安静,就显得格外珍贵和不同寻常。
“哎呀,红霞嫂子,你这娃儿可真省心!坐那儿一天都不带吭气的!”
“是啊是啊,真稀奇!这么小的娃,也太听话了吧?我家那个皮猴,离了我半步都要哭破天!”
“就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哦!有这么个懂事的娃!”
每每这时,兰红霞首起累得发酸的腰,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点子,目光温柔又复杂地望向摇窝里的儿子。那份沉重劳作的疲惫,家中无穷无尽的压力,婆家的腌臜气息,以及对丈夫的绝望……所有的阴霾,在这一刻都会被奇迹般地驱散一丝缝隙。
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而纯粹的欣慰会从她心底最深处涌起,像汩汩暖流瞬间温暖西肢百骸。那份无声的慰藉,成为支撑她在泥泞中继续跋涉的巨大力量。
这份懂事,只有姚磊自己最清楚它的代价——那是那枚曾堵住他生命通道的豌豆,和母亲在暴雨中摔出的鲜血换来的刻骨记忆。他过早地将恐惧沉淀,化作了对母亲无声的守护,成了摇窝里一道凝固的阳光。
当收工的晚霞染红了天际,兰红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摇窝边。姚磊看到母亲靠近,小脸上才会绽开一个明亮灿烂的笑容,伸出小胳膊:“娘!抱!”
兰红霞的心瞬间被这笑容融化、填满。她弯下腰,伸出沾满泥土的、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软的小身体抱进怀里,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那一刻,日复一日的操劳,那十元工钱背后每一滴汗水的咸涩,那为了给儿子置办一身不打补丁的新衣而斤斤算计的窘迫……所有的付出都瞬间有了沉甸甸的回应和价值。
她抱着儿子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晚风带着青草的气息吹动儿子柔软的发梢。姚磊的小脑袋依赖地靠在母亲肩头,用稚嫩的声音轻轻说:“娘,我今天很乖,我没动。”
兰红霞贴了贴儿子温热的小脸,声音温柔得如同暮色中的炊烟:“嗯,娘的磊磊……最乖了。”
她的手臂依旧酸胀沉重,脚步依旧灌满了泥浆的拖沓,可眼底深处却映着一天中最明亮的光——那是儿子安静的身影,在摇窝里化作的、一座只属于她的灯塔。儿子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是她被命运反复捶打的人生里,唯一无需争抢便牢牢握在手心的、滚烫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