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蚨钱庄后院的古槐在夜雨中沙沙作响,谢无尘指尖着丝绢上晕染的墨迹。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惊得楚明河手中火折子晃了晃,在二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老大,醉仙楼是玄秘坊的产业。”
楚明河将青铜令牌塞进贴身的暗袋,茜红色胡服袖口的金线在暗处泛着幽光。
“三日前那场牌局,据说连西陵三皇子都参与了。”
谢无尘正往脸上贴着人皮面具,闻言手指微顿。
冰凉的材质覆在皮肤上,将原本凌厉的轮廓修饰得平庸无奇。
唯有那双眼睛,仍似淬了火的剑锋,在昏暗中灼灼生辉。
“备马。”
谢无尘的声音沙哑如粗粝的砂纸,系紧腰间蹀躞带时,皮扣擦过尚未痊愈的伤口。
“从暗渠绕过去。”
雨水顺着黑陶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的凹坑。
谢无尘踩着水洼走向马厩时,忽然想起苏慕雪总爱在雨天收集这些水珠煮茶。
那纤细的手腕悬在茶瓯上方,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了官窑瓷器的冰裂纹。
楚明河牵来的两匹矮脚马打着响鼻,马鞍上装饰着夸张的彩色绒球。
谢无尘皱眉抚过马鬃,粗硬的毛发间沾着廉价香粉的气味。
“粟特商队都这般打扮。”
楚明河讪笑着递来镶嵌假宝石的弯刀。
“委屈老大了。”
子时的西陵国都依然灯火通明,朱雀大街上飘着烤羊肉的膻香。
谢无尘低垂着头跟在楚明河身后,粗布绑腿扫过路旁堆积的果皮,惊起几只夜鼠。
拐过三道弯后,醉仙楼描金绘彩的匾额赫然眼前。
楼前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龟奴,腰间别着玄铁打造的蝴蝶镖。
“哟,胡商老爷里边请!”
穿着桃红襦裙的鸨母挥着团扇迎上来,发间金步摇在谢无尘面具前晃成一片虚影。
“今儿个可有稀罕物事,保准爷们开眼——”
楚明河故意操着生硬的官话应和,谢无尘则沉默地扫视厅堂。
描金柱上缠着绯色纱幔,西域舞姬脚踝上的银铃与赌客们的狂笑混作一团。
最中央的紫檀木台上,几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壮汉正看守着铁笼。
笼中蜷缩的身影被玄铁链锁着,腕间却有一抹暗色反光。
谢无尘的指甲瞬间掐进掌心。
旧伤裂开的血腥气混着脂粉香涌进鼻腔,他几乎要拔剑而起。
首到那笼中人偶然抬头,露出一张布满刺青的脸。
不是她。
悬在喉头的那口气倏然松懈,谢无尘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楚明河暗中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角落里的赌桌。
穿锦袍的西陵贵族正在把玩一枚紫玉扳指,扳指内圈隐约可见蝶翼纹路。
“听说前日押注的货色更妙?”
楚明河凑过去给那贵族斟酒,琥珀色的液体在夜光杯中晃荡。
“可惜我们商队来迟了...”
贵族醉眼朦胧地嗤笑道:“你说那个戴镯子的?早被...”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警觉地打量着楚明河缀满假珠宝的腰带。
“粟特人打听这个作甚?”
谢无尘悄无声息地捏碎袖中蜡丸,一缕青烟混入熏香。
不过三息之间,贵族的目光就涣散了,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蛾。
“那人在何处?”
“玄...玄秘坊地牢...”
贵族机械地回答,嘴角淌下涎水。
谢无尘猛地攥紧剑柄,他正要追问,楼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铁靴踏地声。
楚明河脸色骤变,迅速将某种粉末弹进贵族酒杯。
“巡夜卫兵!”
楚明河拽着谢无尘退向侧门。
“玄秘坊的鹰犬来了!”
后巷的污水没过脚踝,谢无尘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成了冰碴。
方才贵族说的每个字都像毒针,细细密密扎在心上。
首到翻越三道坊墙回到安全处,楚明河才敢点亮火折子。
微弱火光里,谢无尘的面具边缘渗出细密汗珠。
“明日我去探地牢。”
谢无尘扯下面具,露出苍白如纸的脸。
楚明河急得按住他拔剑的手。
“老大,玄秘坊地牢机关重重,当年影部司折了七个好手都没——”
“那便用调虎离山,你放消息出去说发现暗风堂首领行踪,把守卫引去城东。”
破晓时分,谢无尘换上夜行衣。
“老大若是见到嫂子...”
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玄秘坊的黑石建筑在晨雾中宛如巨兽。
谢无尘游走于飞檐之间,软剑挑开第三重天窗时,腐臭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地牢甬道两侧的油灯将铁栅影子拉长,像无数欲攫人的鬼爪。
最深处牢房里,戴玄铁镯的女子背对着门。
谢无尘砍断铜锁的瞬间,那身影转过来,右颊蛇形刺青在火光中狰狞如活物。
又不是她。
谢无尘踉跄后退半步,剑尖在石地上刮出火星。
女子惊恐地蜷缩起来。
“说,谁派你来的?”
谢无尘声音哑得不成调。
女子哆嗦着从怀中摸出半块玉珏说道:“有、有人给我十两银子...说只要戴着这个坐三天牢…”
暴雨倾盆时,谢无尘踹开了青蚨钱庄的暗门。
楚明河正对着西陵地图发呆,见状“扑通”跪倒在地。
“属下该死!”
楚明河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然后呢?”
谢无尘剑尖抵住他咽喉。
“信使在中途应该就被玄秘坊截杀了。”
楚明河颤抖着捧出半截焦黑的竹筒。
“我们看到的密报应该是伪造的...就为引您入局...”
剑锋在楚明河颈间划出血线,最终却颓然垂下。
谢无尘望着窗外被雨水击打的芭蕉,忽然想起临行前云昭月哭红的眼睛。
这场局,或许从更早之前就布下了。
“收拾行装。”
谢无尘扯下染血的外袍扔进火盆。
“即刻回国。”
返程的乌云盖雪跑得比来时更急。
谢无尘的白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腰间软剑随着马背起伏不断撞击蹀躞带上的铜扣。
途经黑水河支流时,楚明河突然指向远处官道上的烟尘。
“是云澜驿兵!”
八百里加急的玄色旌旗刺破雨幕,马上驿兵背着的鎏金筒在阴云下依然醒目。
谢无尘勒马停在山崖边,看着那骑绝尘而去的身影。
“老大...”
楚明河欲言又止地给谢无尘递上水囊。
“回京后九公主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