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国都,子夜。
雪下得正紧。
鹅毛般的雪片被朔风卷着,狂暴地扑打着醉仙楼描金绘彩的飞檐和朱漆剥落的窗棂。
楼内笙歌未歇,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赌徒的狂呼酣叫、酒客的划拳行令。
还混杂着劣质脂粉和酒肉的浑浊气息,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顽强地钻出。
又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最终消弭在漫天风雪里。
楼后,一条狭窄幽深的暗巷,是醉仙楼倾倒污水的去处。
此刻,巷内堆积的污雪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混杂着冻硬的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两侧高墙耸立,遮天蔽月,只在尽头处透出醉仙楼后厨一点昏黄微弱的光。
一道纤细的身影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正是苏慕雪。
她一身紧窄的深灰夜行衣,料子粗粝,吸尽了所有光线。
脸上覆着同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却无一丝暖意,只有深潭般的死寂和冰层下蛰伏的、择人而噬的寒芒。
风雪扑打在她身上,她恍若未觉,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醉仙楼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暖黄的光晕和嘈杂的声浪猛地涌出,瞬间又被风雪吞噬。
一个臃肿的身影踉跄着挤出,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口中骂骂咧咧,浓重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他正是户部侍郎李崇的心腹管家,刚从楼内赌桌上下来,输得精光。
管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巷子泥泞的雪水里,骂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就在他行至巷子中段,离那尽头微光尚有数步之遥时,贴墙而立的阴影,动了!
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一道灰影自管家身侧的阴影中暴起!没有兵刃破空的锐响,只有一道极其细微、仿佛毒蛇吐信的“嗤”声。
寒光在管家颈侧一闪即逝,快得让他脸上的醉意和怒骂都来不及转换。
管家臃肿的身躯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浑浊的双眼,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瞬间被割开的脖颈。
滚烫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浓烈的腥气,猛烈地喷溅出来!
温热的血点,有几滴溅到了苏慕雪覆着面巾的脸上,隔着粗布,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眼中毫无波澜,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在管家沉重的身躯尚未完全倾倒之际,她己如一道灰色的轻烟,迅捷无比地掠过他身侧。
目标首指那扇即将关闭的醉仙楼后门!
门内透出的光线骤然被一道身影挡住。
一个醉醺醺的龟奴正揉着眼睛探头出来张望,似乎被巷子里异常的响动惊扰。
苏慕雪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就在那龟奴模糊的视线捕捉到巷中倒毙的管家和扑面而来的灰影,惊恐欲呼的刹那——
“噗!”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龟奴的喉结处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圆瞪的双眼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填满,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苏慕雪伸脚轻轻一勾,无声地拖入更深的阴影之中。
整个过程,快、准、狠。
从管家毙命到龟奴倒下,不过两个呼吸。
巷子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风雪呜咽。
苏慕雪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两具尸体。
沾血的短小匕首在袖口粗布上随意一擦,便再次隐没。
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进了醉仙楼后厨那扇透着暖光与油腻气息的门。
门内炉火熊熊,锅勺碰撞,人声鼎沸,无人察觉门后阴影里刚刚结束的杀戮。
蒸腾的雾气中,她那双死寂的眼眸,精准地锁定了通往二楼雅间的那道狭窄木梯。
目标,户部侍郎李崇,就在楼上最奢靡的“天香阁”内,左拥右抱,酒兴正酣。
……
听风阁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寒意。
刑部侍郎赵文清与大理寺少卿孙敬亭垂手立于紫檀大案前。
两人官袍虽新,面色却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额角甚至隐有冷汗。
案头摊开的卷宗,墨迹淋漓,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
“谢大人,”
赵文清的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康乃北境军械库副使,虽品阶不高,但职司紧要。如今骤然被锁拿,又置于贵司‘铁狱’……下官等,实在无从着手提审。此案牵连甚广,若无口供,恐难服众啊。”
孙敬亭亦附和道:“正是。且陈康所涉,乃通关文牒之伪,此乃兵部职方司核发。若要深究,必涉兵部……谢大人,兹事体大,是否……暂缓一二?待禀明陛下……”
“暂缓?”
谢无尘的声音从玄铁面具后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起伏,如同金铁相击。
他并未抬头,指尖仍点着卷宗上另一个名字——兵部职方司郎中,王弼。
“陛下旨意,严查此案,穷究首恶,无论牵涉何人何职。二位大人,是觉得谢某传错了旨意,还是你们……想抗旨?”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赵、孙二人心头。
两人脸色瞬间煞白,慌忙躬身:“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
谢无尘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抬起,透过面具的眼孔,落在两人惊惶的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首刺神魂。
“陈康既在铁狱,自有暗风堂的手段撬开他的嘴。二位大人要做的,是拿着他的供词,去锁拿下一个名单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指尖在王弼的名字上重重一划,留下清晰的指痕,如同判决的烙印。
“就从这位王弼大人,开始吧。”
赵文清与孙敬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惧意和无奈。
这己非寻常办案,这是新帝登基后刮骨疗毒的清洗!
而他们,连同眼前这尊冰冷的“暗刃”,都不过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下官……遵命。”
两人声音艰涩,躬身退下,步履沉重,背影消失在听风阁门外凛冽的风雪中。
阁内重新恢复死寂。
案头烛火跳动了一下,将谢无尘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手臂伤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袖口的暗色洇染似乎又扩大了些许。
他缓缓靠向冰冷的椅背,闭上眼。
面具下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紧。
不是为赵、孙二人的惶恐,也不是为即将掀起的朝堂腥风。
而是方才那一瞬,当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之际,他眼前竟毫无征兆地闪过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