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三刻
青瓷盏中的沉水香即将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透窗而入的晨光里袅袅散开。
谢无尘正以软帛擦拭佩剑,剑身映出他眼底未散的寒意。
昨夜天机阁议事首至三更,案头密报仍摊开着,朱砂批注的"玄秘坊"三字刺痛他心头,那可是整整三个暗桩的兄弟啊!。
“大人!”
府中侍从那仓促的脚步声碾碎了庭院里寂静。
谢无尘反手收剑入鞘时,瞥见廊下那抹绛紫色身影。
御前总管太监福安正拂尘搭臂而立,孔雀补子锦袍下露出宫缎官靴的尖头,像片刀刃般钉在青石板上。
谢无尘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
“谢大人。”
福安笑纹里堆着宫中特有的圆滑,嗓音却似浸了秋露般凉。
“圣上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檐角铜铃忽被晨风吹响,惊起满树雀鸟竞相飞起。
谢无尘思索着,大拇指无意识地在剑柄处的缠纹。
这个时辰召见,连早朝都未至。
谢无尘转身取下挂在屏风上的玄色官袍,衣料掠过案几时带起那封密报时,纸页翻飞间隐约露出“死士”二字。
“臣,遵旨。”
……
谢无尘跟在福安身后穿过重重宫门,乌皮靴踏过被晨露打湿的汉白玉阶,每一步都激起细微水雾。
两侧朱墙高耸,缝隙里探出的忍冬藤蔓挂着未晞的露珠,像谁遗落的璎珞。
……
谢无尘安静地立在紫宸殿外候着。
身上的玄色官服早被晨露浸得微潮,腰间玉带钩映着宫灯,泛出清冷的光。
谢无尘垂眸盯着汉白玉阶缝里一株将枯的蒲公英。
忽然听见殿内传来瓷器轻叩的脆响。
“宣,暗风堂指挥使谢无尘觐见——”
尖细的唱喏声惊飞了檐上宿鸟。
谢无尘细细整了整束发的银丝冠,迈过那道朱漆门槛时,瞥见自己投在蟠龙柱上的影子竟像柄出鞘的剑。
“臣,参见陛下。”
龙涎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在殿内盘旋。
谢无尘单膝触地的瞬间,嗅到龙涎香里混着药石的苦味。
金砖倒映出御座上明黄的身影。
云澜帝正不慌不忙地用银签拨弄着鎏金熏笼里的香灰。
身上的玄貂大氅滑落半幅,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
谢无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视线里只有云澜帝玄色靴尖上颤动的海水江崖纹。
“爱卿起身吧。”
云澜帝轻咳两声,手指在扶手的螭首上缓缓敲击。
“听闻昭月那丫头昨日去你府上闹腾了?”
闻此,谢无尘眉骨微颤,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晨曦透过雕花槛窗,在谢无尘靴尖映照出细密的菱形光斑。
谢无尘依旧抱拳而立,答道:“九公主生性纯真,是臣有所怠慢。”
“哼!”
云澜帝忽地冷笑一声,袖口金线绣的浪纹亦随之微微颤动。
“那丫头自你处回宫后,便摔了朕两套钧窑茶具,还叫嚷着要朕治你欺君之罪。”
言罢,云澜帝骤然倾身向前,眼眸中精芒闪烁,似是要察看谢无尘作何反应。
殿角铜漏滴答一声。
谢无尘感觉到有冷汗顺着脊梁滑下,喉结在立领的遮掩下滚动。
“陛下圣明,臣……”
“罢了罢了,朕便不再与你玩笑了。”
谢无尘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聆听着云澜帝的话语。
“朕己年迈。”
云澜帝缓缓向后倚去,布满沧桑的手指轻轻着案头玉玺。
“昭月之母早逝,其性骄纵……”
云澜帝话语骤然变得严厉,却又在尾音处化作一声长叹。
“昭月这孩子...自小就失了母妃照拂。”
鎏金熏笼里突然爆出个火星,映得帝王眼底里水光微闪。
“朕这些皇子公主里,唯独她总在朕批折子时,偷偷往砚台里添蜂蜜。”
“臣...惶恐。”谢无尘喉间发紧,想起昨日那抹鹅黄身影腰间晃动的银铃。
云澜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苍老的手紧紧抓住龙椅扶手,指节泛出了青白色。
站在身旁的福安慌里忙慌地捧来珐琅痰盂,却被云澜帝挥手屏退。
“无尘啊。”
云澜帝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竟带了几分恳求的意思。
“那丫头及笄那年,用辛苦攒的月钱给你打了把错金匕首...你可还记得?”
殿外突然传来宿鸟振翅的扑棱声。
谢无尘袖中的手猛然攥紧。
那把嵌着明月珠的匕首,此刻应该正锁在他府中檀木匣最底层。
“臣...当然记得。”
“她前日跪在朕的跟前...”
云澜帝忽然抓起案上的青玉镇纸看了看,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说……非你不嫁。”
晨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将御案上的奏折朱批照得血一般刺目。
谢无尘看见云澜帝的衣袖上,金线绣的龙纹正随呼吸起伏,仿佛要破云而出。
“臣乃暗刃之身。”
谢无尘急忙单膝重重叩在金砖上,玉带钩与地面相击发出清响,表示出拒绝之意。
“恐辱没天家...”
“朕只要你多陪陪她。”
云澜帝突然打断谢无尘,他那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
最上头那本折子掀开一角,露出“北狄犯边”西个朱砂批注的字。
“秋狝将至,你带她去猎场散心。”
云澜帝似是非常疲惫,阖上眼休息。
“就当...全了一个父亲的心愿。”
谢无尘抬眼时,正看见鎏金熏笼里最后一缕青烟消散。
那株被晨露压弯的蒲公英,此刻正在殿外汉白玉缝隙里轻轻摇晃。
“臣...遵旨。”
谢无尘退出紫宸殿时,檐角铜铃正被晨风撞得零落作响。
谢无尘望着宫墙缝隙里那株颤动的蒲公英。
忽觉自己亦如这飘絮,身不由己地在权势的夹缝中求生。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带钩,凉意渗入肌理。
九公主那份灼热的情意,倒比北狄的刀剑更叫人难以招架。
谢无尘想起苏慕雪临走前绣的卷云纹。
那针脚里藏着的,是否也是这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汉白玉地面映出他孤清的影子
远处传来太监们洒扫的沙沙声,像极了那日山间踏过的落叶。
谢无尘突然很想念柴垛旁沾着露水的蛛网。
想念灶房里蒸腾的雾气。
想念那双会在他衣领处挑出草屑的素手。
可如今这双执剑的手,却似乎要替别人挽起金丝马鞭。
云澜帝袖口龙纹在他脑海翻腾。
帝王垂暮之年的托付,比暗风堂最锋利的刃更难以推拒。
谢无尘苦笑着按住怀中桑皮纸。
慕雪写下“勿寻”时,可曾料到她的夫君终将成为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