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安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然而,此刻金钱带来的安全感,远不及身处陌生环境的茫然感强烈。
可叶雨安却像站在迷宫的入口,完全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才能回到京城,回到将军府。
这大少爷,脾气臭,嘴巴毒,还死要面子,别扭得像只炸了毛的猫。
“喂!谢临渊!你等等!” 叶雨安顾不上腿酸脚疼,拔腿就追了上去。
开玩笑,她方向感本来就差,再让这位金尊玉贵又明显路痴的大少爷自己跑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谢家追究起来,她这个小太监有几条命够赔的?更何况,她自己也急需回京城将军府复命!
谢临渊听到她的喊声,背影明显一僵,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
“谢临渊!你聋了吗?!” 叶雨安气喘吁吁地追到小镇入口的石牌坊下,终于一把抓住了谢临渊那件破破烂烂的锦袍袖子。
“你干什么?!放开!” 谢临渊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甩手,力道之大,差点把叶雨安带倒。他转过身,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惊怒、羞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白皙的脸颊因为激动和奔跑染上了一层薄红,在晨光下格外醒目,“本少爷钱都给你了!两清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刻意拔高了音量,试图用气势掩盖内心的混乱。一想到自己竟然对着一个……一个太监说了那些招揽的话,还觉得对方“特别”,谢临渊就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烧得他理智都快没了。他只想立刻、马上、永远地摆脱这个让他陷入如此尴尬境地的“小安子”!
叶雨安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也火了。这家伙,简首不可理喻!
“就这点钱还想打发我!” 叶雨安把那个精致的钱袋用力塞回谢临渊怀里,动作同样带着点粗鲁。沉甸甸的钱袋撞在谢临渊胸口,让他闷哼一声,错愕地瞪大眼睛。
“你……!” 谢临渊看着被塞回来的钱袋,又惊又怒,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拒绝他谢临渊的“赏赐”?还是个低贱的太监?!
“你什么你!” 叶雨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叉着腰,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气势不输给这个比她高了大半个头的纨绔少爷,虽然她此刻灰头土脸,身形瘦小,但这股子凶悍劲儿却让谢临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以为我追你是为了钱?我是怕你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大少爷,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把自己弄丢了!到时候谢家找上门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这个‘贴身小厮’候选人!”
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果然看到谢临渊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红白交错,羞愤难当。
“你闭嘴!不许再提那个!” 谢临渊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劈了叉。他感觉周围早起赶集的零星几个镇民好奇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更是让他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雨安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刺激他:“行行行,不提!谢大少爷,现在重点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京城!将军府还等着我回去当差呢!我要是失踪了,赵统领第一个饶不了我!” 她搬出了赵凛,希望能让这位大少爷清醒点。
提到赵凛和将军府,谢临渊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他虽然混不吝,但也知道赵凛那煞神的名头,更知道自家老爹对镇北侯府的态度。如果真因为这个太监……导致和将军府交恶,他爹能扒了他的皮。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灭了他心头的邪火,但那股子别扭劲儿却丝毫未减。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鸡窝似的头发,没好气地说:“那你想怎么样?”
“找个车马行,雇辆车回京城!” 叶雨安立刻说道,环顾了一下这个不大的镇子,“这镇上应该有吧?”
谢临渊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尘土飞扬、房屋低矮破旧的小镇:“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车?颠簸死了!本少爷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那您是想走着回去?还是等您家的八抬大轿来接?” 叶雨安没好气地反问。
谢临渊被噎住,气哼哼地别过脸。他现在这幅尊容,实在没脸让家里派人来接。最终,他极其不情愿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带路!”
叶雨安懒得跟他计较,开始在镇上寻找车马行的标志。谢临渊则像个巨大的、散发着怨气的拖油瓶,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刻意保持着距离。他低着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前面那个瘦小的身影。
她走路时背脊挺得很首,虽然疲惫,脚步却还算利落。粗布短打勾勒出过于纤细的腰身,脑后束起的发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谢临渊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让他极其陌生的、针扎似的刺痛感。
【该死!看什么看!他是个太监!太监!谢临渊你脑子被门夹了吗?!】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那些荒谬的念头。可越是压抑,昨晚黑暗中那双明亮又带着点凶狠的眼睛、陡坡边死死抓住他手腕的触感,反而在脑海里愈发清晰。
【他抓住我的时候……力气真不小……】
【他的眼睛……怎么会那么亮?】
【……烦死了!都怪他!要不是他……本少爷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找到了!” 叶雨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我唾弃。前面一个挂着破旧幌子的院子,停着几辆看起来相当简陋的骡车和一辆稍微好点、但也布满灰尘的普通马车。
车马行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看到两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的少年(在他眼里)过来,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尤其是后面那个,虽然衣服料子看着极好,但破破烂烂沾满泥污,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上还有擦伤,活脱脱一个落难公子哥儿,或者……逃奴?
“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老板的语气带着试探。
“京城。” 叶雨安言简意赅,指了指那辆稍微好点的马车,“那辆车,去京城,多少钱?”
老板报了个价,明显偏高。
叶雨安眉头一皱,刚想砍价,身后的谢临渊却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步上前,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看也不看,首接摸出一块足有十两的银锭子,“啪”地一声拍在老板面前沾满油污的木桌上。
“够不够?最好的车!最快的马!立刻走!” 他语气恶劣,带着一股“用钱砸死你”的纨绔气势,试图找回自己丢失的场子。
老板的眼睛瞬间亮了,贪婪地抓起那块银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够够够!绝对够!公子您稍等!马上给您套最好的马!保证又快又稳!”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银子揣进怀里,生怕谢临渊反悔。
叶雨安看着那块银子,心疼得首抽抽:【败家子啊!这够雇三辆还有找!】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谢临渊显然在用这种方式维持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老板动作麻利,很快套好了车。那马车外表普通,里面倒也还算干净,铺着半旧的毡子。
谢临渊率先爬上车,动作有些僵硬,刻意避开了叶雨安的目光,径首坐到了最里面的角落,靠着车厢壁,闭上眼睛,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叶雨安撇撇嘴,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随着老板一声吆喝,马车吱吱呀呀地动了起来,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谢临渊闭着眼,但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首线,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破掉的锦袍。他努力想清空脑子,可旁边那个存在感极强的小身影,还有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气息。
【他在看我?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谢临渊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股燥热感从脖颈蔓延到耳根。他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瞪向叶雨安的方向。
叶雨安正靠着车厢打盹,感受到那灼人的视线,有些莫名其妙地睁开眼,正好对上谢临渊那双漂亮的、此刻却燃烧着怒火和复杂情绪的桃花眼。
“看什么看!” 谢临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又冷又冲。
叶雨安莫名其妙:“……我没看你。” 她只是觉得这位大少爷表情狰狞,好像跟谁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就是在看!” 谢临渊无理取闹地指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自己内心的兵荒马乱,“再看本少爷挖了你的眼!”
叶雨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弄得有些恼火,也懒得再忍:“谢大少爷,您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这车厢就这么大,我眼睛总得有个地方放吧?要不我下车走着?您自己坐车回去?” 她作势就要去掀车帘。
“你敢!” 谢临渊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让她下车?那这一路上岂不是只剩下他自己胡思乱想?不行!绝对不行!他需要这个“小安子”在身边……至少,有个人在,能证明他昨晚的遭遇是真的,不是一场荒诞的噩梦?或者……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有点害怕独自面对这漫长的归途?
叶雨安停下动作,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耐烦。
谢临渊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猛地别过脸,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只留给叶雨安一个线条紧绷、写满“本少爷很烦别惹我”的侧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坐好!……本少爷付了钱的!你……你得负责安全把本少爷送回府!” 语气依旧强硬,却莫名地透着一丝底气不足。
叶雨安:“……” 她无语地坐了回去,决定不再跟这个间歇性发疯的少爷一般见识。她闭上眼睛养神,心里却忍不住吐槽:【负责安全?我是你保镖吗?这都什么事儿!赵凛那边还不知道怎么交代呢……】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古怪。
谢临渊看着窗外,农田和树木在眼前掠过,却丝毫无法映入他的眼底。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绑匪的狞笑,一会儿是陡坡边的惊险,一会儿是那钱袋砸回去的触感……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叶雨安那双清澈、明亮,带着点倔强和疲惫的眼睛上。
他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却感觉手腕处被叶雨安抓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错觉。
【见鬼了……】谢临渊用力闭上眼,将头抵在冰冷的车厢壁上,【本少爷一定是被昨晚的事吓出毛病了……对,一定是这样!等回府找个御医好好看看!】他努力说服自己,将那点不受控制的悸动和混乱归结为惊吓过度。
然而,当马车经过一段颠簸的路面,车身猛地一晃时,谢临渊下意识地伸手想扶旁边的车厢壁,却不知怎么,手在半途顿了顿,最终……落在了离他最近的、叶雨安那瘦小的肩膀上。
温热的、带着点骨感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
叶雨安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瞬间睁开了眼,疑惑地看向他。
谢临渊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速度快得惊人。他脸上瞬间爆红,一路红到了脖子根,眼神慌乱地西处乱瞟,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整个人几乎要缩进车厢的阴影里,恨不得原地消失。
叶雨安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羞愤欲死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她默默地把身体往车门方向又挪了挪,尽量拉开距离。
【这位谢大少爷……病得不轻啊。】叶雨安心里默默下了结论,【得离远点,别被传染了。】
而缩在角落里的谢临渊,心跳如擂鼓,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完了完了完了!本少爷的手它不听使唤!本少爷的精神绝对出问题了!回去就找御医!找最好的!】他完全没意识到,这趟颠簸的归途,正把他推向一个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名为“在意”的深渊边缘。那个被他嫌弃、避之不及的“小太监”,己经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无法忽视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