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痂终于硬得不再轻易裂开,虽然动作稍大些还是扯得生疼,但叶雨安知道,自己不能再“养”下去了。
赵凛给的最后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文书房那扇门,再不想进也得进。
她换上了青衣送来的、属于将军府录事的靛青色棉布袍子,尺寸略大,套在她瘦小的身板上空荡荡的。
对着那盆浑浊的井水照了照,镜中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未褪尽的青影,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被疼痛和恐惧淬炼过的、沉静的韧劲。
【叶雨安,加油!就当是入职新公司!虽然老板是活阎王,同事是冰山,但好歹是技术岗!】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少说话,多做事,装鹌鹑!苟住就是胜利!】
抱着小荷搜刮来的那堆“宝贝”笔记(被珍重地藏在怀里),叶雨安拖着还有些不利索的腿脚,朝着将军府核心区域、位于前院东侧的文书房走去。
文书房是一排连着的青砖瓦房,比后巷的小破屋气派多了。门口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眼神锐利。叶雨安报了名字,验了腰牌,才被放进去。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墨香、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大,光线却有些昏暗,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卷宗、簿册。中间是几张宽大的长条桌案,几个穿着和她一样靛青袍子的人正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里的主旋律,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场。
一个穿着深青色袍子、面容刻板、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叶雨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
“你就是新来的录事,小安子?”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是,奴才小安子,见过……管事?” 叶雨安连忙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我姓陈,文书房主簿。” 陈主簿用下巴点了点最角落一张堆满了灰尘和散乱纸张的桌子,“那是你的位置。以后负责誊抄、归档旧档。每日需完成定额,不得延误。”
他随手丢过来一本厚厚的簿册,“这是誊抄的规矩和格式,自己看。不懂,也别来烦我,问旁边的人。” 说完,便不再看她,重新埋首于案头。
叶雨安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誊录规要》,走向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桌案上堆的东西简首是个微缩版的“西值房废墟”,只是这次换成了各种发黄的旧文书、磨损的簿册和散落的公文纸。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灰尘味道。
她刚想把怀里的“宝贝笔记”掏出来垫垫屁股,旁边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叶雨安转头,只见邻桌一个同样穿着靛青袍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录事正斜眼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嘲弄:“新来的?别白费力气了。陈扒皮……咳,陈主簿最讨厌桌案不整洁。赶紧收拾吧,你那堆破烂,今天天黑前就得誊完三份。” 他指了指叶雨安桌上那堆东西。
“三……三份?” 叶雨安看着那堆字迹模糊、格式混乱的旧档,头皮发麻。这字她认全都费劲,还要誊抄?还要符合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规要》?
“不然呢?” 年轻录事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你以为将军府的饭那么好吃?赶紧的,别连累我们整个房挨训。” 说完,也低下头,不再理她。
叶雨安看着这冷漠的“同事关系”,心里的小人哀嚎:【果然!职场霸凌哪里都有!卷王文化源远流长!】 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放下《规要》,开始动手整理那堆“破烂”。
有了西值房的经验,她动作麻利了许多。忍着背上的不适,她先将散乱的纸张按大致类别(像是粮草、军械、人事任免的调令?)分开,再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她掏出了怀里的“宝贝”——一本用粗糙黄纸订成的小册子,上面用炭条画满了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符号和简略分类,还有小荷帮她“翻译”的各种衙门简称和公文术语。
【户部/粮秣/天佑七年……嗯,应该是这个。字迹好糊……‘粟米三万石’?还是‘三万斤’?这字缺胳膊少腿的……】
【兵部/甲胄/景和三年……‘京畿卫新配锁子甲五百领’?五百?这数字写得像蚯蚓……】
【咦?这份……‘北境军费调拨’?落款是……兵部?户部?怎么两个章?日期也对不上?】
叶雨安一边整理,一边习惯性地在心里吐槽,同时用炭条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下疑点和看不懂的地方。她没注意到,自己这套行云流水、效率极高的整理归纳动作,以及那份与众不同的“笔记”,己经引起了角落里一双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个坐在最里面、靠窗位置的老录事,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看起来沉默寡言。他浑浊的老眼在叶雨安快速翻动纸张、精准分类、并在小本子上勾画的动作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当叶雨安抬头时,他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慢吞吞地誊写着面前的东西。
整理告一段落,叶雨安看着眼前总算有点模样的桌面,松了口气。她拿起《誊录规要》,翻开一看,眼前顿时一黑!
竖排!繁体!没有标点!通篇之乎者也!什么“抬头须空两格以示敬”、“年号纪年不得简省”、“数目字需大写,以防涂改”、“行文须端正,不得潦草逾矩”……看得她头晕眼花。
【救命!这比高考文言文还难!】 叶雨安内心哀嚎,【繁体字我认不全啊!大写数字?壹贰叁肆伍?写起来多慢!还有这格式……空两格?我哪知道哪里该空?】
她硬着头皮,拿起一份相对清晰的旧档——一份关于某年某地驻军冬衣发放的文书,又铺开一张干净的公文纸,蘸了墨,试图模仿上面的格式誊抄。
“天佑八年……冬……衣……配发……” 她一边辨认一边写,速度慢得像蜗牛爬。繁体字的笔画繁复,她写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墨迹还因为紧张和生疏而时有晕染。更要命的是格式——她完全凭感觉在空行空格,结果抬头没空够,数字没大写,一行字写得忽高忽低。
第一份“杰作”出炉,叶雨安自己看着都脸红。这狗爬字,这混乱的格式,别说陈扒皮了,她自己都想撕了重写!
果然,当她忐忑地将第一份誊抄稿交给陈主簿过目时,对方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皱成了“川”字,水晶眼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锥。
“这写的什么东西?” 陈主簿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叶雨安心上,“鬼画符?格式全错!数目字为何不写大写?抬头为何不空?重写!” 他将那页纸嫌弃地丢回叶雨安面前,“今日定额三份,一份都不能少!戌时初刻前交不上,自己去刑房领罚!”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其他录事头埋得更低,生怕被牵连。邻桌那个年轻录事投来一个“看吧,我就说”的幸灾乐祸眼神。
叶雨安脸上火辣辣的,屈辱和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默默捡起那张被否定的纸,回到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背上的伤因为久坐和刚才的紧张又开始隐隐作痛,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不能哭!不能放弃!叶雨安,想想赵扒皮的棍子!想想黑矿窑!】 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再次翻开那本《誊录规要》,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地看,而是带着问题,结合自己那份“杰作”的错误,一点一点地死磕。看不懂的字,对照原档连蒙带猜;不懂的格式,就反复看规要里的示例(虽然示例也写得龙飞凤舞);数字大写不会写?她就用炭条在废纸上反复练习“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仟”!
时间一点点流逝。文书房里只剩下笔尖的沙沙声和叶雨安偶尔压抑的吸气声(背疼)。她写得极其专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第二份誊抄稿,字迹依旧算不上好看,但至少工整了许多,格式也勉强像了点样子。数字全部换成了笨拙却清晰的大写。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陈主簿的桌案。
陈主簿接过,眉头依旧皱着,但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褪去了一丝。他挑剔地看了几眼,用朱笔在上面圈了几个字:“这几个字写错了!重写这几个字即可。下次再错,整份重抄!”
虽然还是被挑错,但好歹没全盘否定!叶雨安如蒙大赦,连忙道谢,拿着稿子飞快跑回去修改。修改完,她又马不停蹄地开始誊抄第三份。
当她终于在戌时初刻的梆子声敲响前,将三份格式勉强合格、字迹尚算工整(以她的标准)的誊抄稿放在陈主簿桌上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裳己经被冷汗浸透。
陈主簿面无表情地收下,没再看她,只冷冷丢下一句:“明日照旧。”
叶雨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文书房,外面天色己暗。冷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背上的疼痛更加鲜明。但奇怪的是,心底除了疲惫,竟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成就感?
她揉着发酸的手腕,苦中作乐地想,【虽然字丑,格式烂,但至少没被拖去刑房!进步空间巨大嘛!】
她沿着回后巷的路慢慢走着,盘算着明天怎么提高效率。路过一处灯火通明的回廊时,隐约听到前面传来交谈声。
“……赵统领治下果然严谨,连个小录事都如此勤勉?这都戌时了才下值?”
这声音……温润含笑,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叶雨安脚步猛地一顿,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萧玦?!他怎么在这儿?!】
她下意识地想躲,但回廊空旷,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将头埋得更低,贴着墙根,试图当个透明人快速溜过去。
“王爷说笑了。分内之事罢了。” 赵凛冰冷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
脚步声靠近。叶雨安能感觉到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道是赵凛那熟悉的、带着审视和无形压力的冰冷视线。另一道……则是如同毒蛇般黏腻、带着玩味探究的视线,正是来自萧玦!
“哦?这不是……” 萧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月白色的身影优雅地一转,恰好挡住了叶雨安的去路。
他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轻轻摇着,含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从叶雨安低垂的头,扫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肩膀,最后落到她藏在袖中、下意识攥紧的手上。
“小安子?” 萧玦的语气带着一丝亲昵的调侃,却让叶雨安如坠冰窟,“真是巧啊。几日不见,看起来……清减了些?赵统领这里的差事,很辛苦?” 他刻意加重了“辛苦”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凛。
赵凛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他没有看萧玦,目光依旧锁在叶雨安身上,似乎也在等她的回答。
叶雨安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她能感觉到萧玦那看似温和的目光里,藏着冰冷的算计和戏谑。而赵凛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她恐惧。
【不能慌!叶雨安!深呼吸!】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卑微:“回王爷,回将军。奴才愚笨,初到文书房,做事慢了些……耽搁了时辰,是奴才的错。不敢言辛苦。”
她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姿态放得极低,挑不出错处。
萧玦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轻笑一声,折扇轻摇:“愚笨?本王看未必吧?能在赵统领手下‘脱颖而出’,被提拔到文书房,必有过人之处。” 他话锋一转,带着诱哄般的轻柔,“小安子,本王那书库……”
“王爷。” 赵凛冰冷的声音打断了萧玦的话,如同寒铁相击,“府中自有府中的规矩。录事当值,自有章程。不劳王爷费心。”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高大的身影微微侧移,恰好将叶雨安半个身子挡在了身后。
萧玦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慵懒带笑的模样:“呵呵,赵统领说的是。是本王僭越了。” 他意味深长地再次瞥了一眼赵凛身后那个几乎缩成一团的灰影,“小安子,好好干。本王……很期待你日后在文书房的‘表现’。” 最后两个字,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说完,他不再停留。
“还杵着做什么?” 赵凛冰冷的声音将她从惊惧中唤醒,“回你的地方去。”
“是……是!奴才告退!” 叶雨安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片让她窒息的是非之地。
赵凛看着远去的背影
【确实瘦,看来日后得养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