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安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进了文书房。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汁和淡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几张宽大的书案摆放其中,上面堆着小山般的公文。
几个穿着同样灰色短打、神情麻木或精明的书吏正伏案忙碌,笔走龙蛇,空气中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摩擦的沙沙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叶雨安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激起几道微澜。几道或审视、或好奇、或带着淡淡轻蔑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一个面容刻薄、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书吏(似乎是管事)冷着脸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在她过于清秀的眉眼和略显单薄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你就是新来的小安子?将军亲自‘关照’过的?” 他语带讥讽,“伤好了?文书房可不是杂役司,弄脏弄乱了卷宗,十个脑袋也不够砍!跟我来。”
叶雨安低着头,做出恭顺惶恐的样子:“是,吴管事。奴才一定小心,绝不敢出错。” 她记得小荷打听来的信息,这位吴管事是文书房的老人,心眼小,最是欺生。
吴管事冷哼一声,将她带到角落一张堆满待处理旧档的书案前,指着那摇摇欲坠的“小山”:“先把这些按年份、地域和事由分门别类整理好,登记造册。记住,不准有任何污损、错漏!日落前我要看到初步目录!” 任务量极大,要求苛刻,明显是下马威。
叶雨安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头皮发麻,但不敢有异议:“是,奴才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整理。拿起一份卷宗,是某年某地粮草调运的记录,字迹潦草,夹杂着大量她不熟悉的术语和地名。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这几天趴在床上死记硬背的那些“知识碎片”和自创的标记符号。
就在这时,文书房沉重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高亢娇嗲、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女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闷:
“赵将军呢?本宫亲自炖了上好的血燕羹,快让他出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慌忙起身跪倒:“参见关嫔娘娘!”
叶雨安也赶紧跟着跪下,低着头,心脏却猛地一跳:【关嫔?皇后的侄女,小荷的主子?她怎么跑将军府来了?还……炖汤?】
她悄悄抬眼偷瞄。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盛装丽人,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身玫红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
容貌确实艳丽,柳眉凤眼,琼鼻樱唇,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张扬的骄纵和刻意流露的媚态。
看起来三十许人,保养得宜,风韵犹存,但眼角的细纹和略显刻薄的嘴角,却暴露了年龄和心性。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其中一个捧着两个精致的食盒。
吴管事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回话:“回禀娘娘,将军……将军正在书房处理紧急军务,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不得打扰?” 关嫔细长的眉毛一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满,“本宫亲自来送汤,也算‘任何人’?军务再急,还能比保养身子重要?赵将军为国操劳,本宫看着都心疼!”
她说着,竟抬步就要往里闯,“本宫亲自给他送去!看他敢不敢把本宫拒之门外!”
“娘娘!娘娘息怒!” 吴管事吓得魂飞魄散,挡又不敢挡,拦又不敢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文书房重地,岂能让后宫嫔妃擅闯?可这位娘娘的跋扈是出了名的,又有王家撑腰,谁敢真拦?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一道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通往内院的门廊阴影处。赵凛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如冰,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厌烦。
“娘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关嫔闻声,脸上立刻绽放出如花笑靥,扭着腰肢快步迎上去,声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赵将军!你可算出来了!瞧你这几日都瘦了,本宫特意……”
“娘娘好意,臣心领了。” 赵凛首接打断她,语气毫无波澜,甚至没有看她手中那价值不菲的食盒,“军务紧急,臣无暇分身。后宫妃嫔擅离宫禁,私见外臣,于礼不合,恐惹非议,有损娘娘清誉。请娘娘即刻回宫。”
他话语清晰,字字如刀,毫不留情面地搬出了宫规礼法。
关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染上委屈和羞恼:“赵将军!你……你怎么如此不近人情!本宫一片真心……”
“臣职责所在,只讲规矩,不讲人情。” 赵凛的声音更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青衣,送关嫔娘娘回宫。吴管事,送客!”
他首接下令,目光甚至没有在容嫔精心装扮的脸上多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是!” 青衣面无表情地躬身,“娘娘,请。”
容嫔气得浑身发抖,精心描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狠狠地瞪了赵凛一眼,那眼神里有爱慕不得的怨毒,更有被当众羞辱的愤恨。
最终,她猛地一跺脚,对着捧着食盒的宫女厉声道:“走!” 转身带着一阵香风,怒气冲冲地走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赵凛那冰冷强硬的态度震慑住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吴管事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擦着冷汗。
赵凛的目光,却在这片寂静中,如同鹰隼般扫过文书房。
当那冰冷的视线掠过角落那张书案时,叶雨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心脏几乎停跳!她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沾了墨迹的手指,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伤口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刚才……是不是看我了?他发现我偷看了?完了完了……】
赵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似乎带着一丝审视,又似乎只是无意的扫过。他没有说话,转身便离开了文书房,留下满室压抑的沉默。
首到那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廊后,文书房里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松气声。吴管事心有余悸地指挥众人继续干活,看向叶雨安的眼神更加不善:“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干活!日落前目录交不上来,仔细你的皮!”
叶雨安如蒙大赦,赶紧埋头苦干,但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刚才赵凛那一眼,让她感觉比挨了二十杖还要惊心动魄。
好不容易熬到交差的时间,叶雨安拖着疲惫又疼痛的身体回到后巷小屋。刚关上门,窗户就被轻轻叩响了。
“小安子!快开窗!” 是小荷刻意压低的声音。
叶雨安连忙打开窗,小荷像只灵活的狸猫一样钻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袱。
“小荷?你怎么……” 叶雨安惊讶。
“嘘!” 小荷神秘兮兮地把包袱塞给她,“快打开看看!”
叶雨安疑惑地解开包袱,里面赫然是几块精致得不像话的点心!梅花形状的,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的甜香。
“这……这是?” 叶雨安瞪大了眼睛,这种点心绝不是小荷能弄到的。
“嘿嘿,关嫔娘娘‘赏’的!” 小荷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她今天在将军那儿吃了瘪,这些点心是她嫌弃‘沾了晦气’不要了,被我们这些当差的偷偷分了。我抢到了最好的几块,想着你伤刚好,需要补补,就给你带来了!”
叶雨安看着那精美的点心,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反而觉得烫手:【关嫔的东西……】
“快吃啊!可好吃了!” 小荷拿起一块塞到叶雨安手里,自己先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凑近叶雨安,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安安,你猜我今天在娘娘宫里还听到什么了?”
“什么?” 叶雨安下意识地问。
小荷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我听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私下嘀咕,说咱们将军……啧啧,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比宫里那些娘娘们养的……咳,都好看!又年轻,又有本事,那身板那气势……难怪娘娘她……” 小荷挤眉弄眼,做了个“痴迷”的表情,“你是没看见,娘娘每次提起将军,那眼神,啧啧,都快拉丝了!听说她没入宫前就……咳,反正现在也是三天两头找借口往将军府跑,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都生过皇子的人了,还这么……不知羞!” 小荷说着,鄙夷地撇撇嘴。
叶雨安听得目瞪口呆:【颜控?!原来容嫔对赵凛是这种心思?!难怪那么执着!这……这也太胆大包天了!赵凛可是手握重兵的实权将领,她一个妃子……王家这是想干什么?拉拢?还是……】 她瞬间联想到朝堂上王相与宦官、甚至可能与其他皇子的纠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而她这个小虾米,似乎正被卷入漩涡中心。
“所以啊,” 小荷总结道,拍拍叶雨安的肩膀,眼神带着点同情,“你今天在文书房见到她了吧?以后说不定还能常见呢!离远点,小心沾上晦气!将军那脾气……啧,今天你也看到了,一点面子都不给的!真不知道娘娘图什么,热脸贴冷……呃,贴铁板!”
叶雨安捏着那块精致的点心,只觉得重逾千斤。关嫔老牛吃嫩草?赵凛二十出头的样子吧?这也太炸裂了。
与此同时,将军府书房内。
赵凛正听着青衣的低声回报:“……关嫔己回宫,一路怒气未消。王相那边,暂无新动向。关于小安子……今日在文书房,他整理旧档,方法虽显生疏笨拙,但条理尚算清晰,并未出错。吴管事刻意刁难,他亦忍下了。”
赵凛站在窗前,背对着青衣,玄色衣袍融入渐深的暮色中。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一枚冰冷的玄铁扳指,脑海中却浮现出下午文书房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在关嫔闹剧发生时,那瞬间的惊惶和极力缩小的存在感。
“嗯。” 赵凛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让厨房,每日给他送一份……炖肉。伤没好利索,又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倒,像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养胖些,才有力气干活。文书房,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青衣垂首:“是。” 心中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将军……何时关心过一个下等太监的胖瘦了?这命令,透着古怪。
赵凛没有回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下这个命令。或许,只是不想看到那张过于苍白瘦削、带着隐忍痛楚的小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碍眼。不,他只是T恤下属,对没错。
又或许……是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触感,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浮上心头。
夜色如墨,将军府内外,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