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敲碎了最后一点残梦。
叶雨安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冰冷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背上的鞭痕和手指关节的冻疮,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耳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灯油燃烧后的浊气,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寒风像刀子一样从窗缝里挤进来。
她摸索着穿上那身硬得像铁皮、散发着皂角混着汗馊味的灰布棉袄,手指僵硬红肿,每一个弯曲的动作都如同酷刑。洗漱的水缸表面结了一层薄冰,她砸开冰面,掬起一捧刺骨的水胡乱抹了把脸,激得浑身一颤,最后一点困意也烟消云散。
洗衣房早己人声鼎沸。巨大的灶膛里火焰熊熊,几口大铁锅里的水翻滚着浑浊的泡沫,蒸汽混合着浓烈的皂角、汗臭、甚至隐约的血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监工的刘婆子像一尊黑面煞神,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三角眼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埋头苦干的身影。
“手脚都麻利点!太阳晒屁股前洗不完,有你们好看!” 尖利的嗓音穿透嘈杂。
叶雨安沉默地走到分配给她的位置——一个最靠近风口、水也最冰凉的角落。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衣物,多是护院和低级仆役的,油腻腻的领口、硬邦邦的袖口,有些还沾着可疑的深色污渍。她拿起沉重的木槌,深吸一口气,将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浸入冰冷的皂角水里。
“嘶……” 针刺般的剧痛瞬间从指尖窜到心脏,她咬紧下唇,才没痛呼出声。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握着木槌都打滑,捶打衣物的力道也远不如旁人。冰冷的污水不断溅到她单薄的裤腿上,很快湿透,寒意刺骨。
“磨蹭什么!没吃饭吗!” 刘婆子不知何时踱到她身后,手里的细藤条带着破空声,“啪”地抽在她瘦削的背上!
火辣辣的痛感炸开!叶雨安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手上捶打的动作下意识加快,却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内腑的旧伤,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涌上喉咙。
“晦气东西!洗个衣服都洗不利索!” 刘婆子啐了一口,三角眼厌恶地扫过她红肿不堪的手指,“再偷懒耍滑,晚上别想吃饭!” 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周围的佣人麻木地干着自己的活,偶尔有人投来一丝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在这泥沼里,自保尚且艰难,谁又顾得上谁?
叶雨安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利。她默默忍受着背上的疼痛和手指的麻木,机械地捶打着衣物,将那份屈辱和杀意深深压入心底。她需要扮演好这个被彻底驯服、只剩一口气的废人角色。
【赵凛……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她在心里默念,如同念诵支撑她活下去的咒语。脑海里反复推演着模糊的刺杀计划:碱块灼烧眼睛?趁他醉弄死他……
时间在冰冷的水汽和沉重的捶打声中缓慢爬行。天色微明时,第一批洗好的衣物需要晾晒。叶雨安端着沉重的木盆,里面是拧得半干的沉重衣物,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冻僵的手指几乎端不住盆沿,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她脚下一个趔趄,盆里的几件衣物滑落,掉在泥泞的雪水里。
“啊!” 她低呼一声,慌忙去捡。
“废物!” 一声更响亮的怒斥炸响!刘婆子如同鬼魅般冲过来,粗壮的手指狠狠戳在她额头上,力道之大,让她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将军府养你是吃白饭的吗?!给我滚去重新洗!洗不干净,今天一天都别想吃饭!”
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叶雨安低着头,任由那根手指几乎要戳进她的皮肉里,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微微发抖,卑微地连声应着:“是,是,嬷嬷息怒,奴才这就去重洗……”
就在这时——
“砰!”
洗衣房那扇厚重的、沾满污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极其粗暴地一脚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门框簌簌掉灰,也震得整个喧闹的洗衣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惊愕地看向门口。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外面新鲜的冰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令人窒息的闷浊蒸汽。
门口,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站着一个极其耀眼的身影。
来人一身火狐裘滚边的雪白锦袍,华贵得与这腌臜污秽的洗衣房格格不入。袍角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黯淡的光线下也流动着隐隐的光泽。墨色的长发用一顶精巧绝伦的羊脂玉冠束起,衬得那张脸越发俊美得惊心动魄——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布满了毫不掩饰的、极其浓烈的嫌恶和一种被冒犯了的滔天怒火。
他微微抬着下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如同淬了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刻薄的审视,扫过院子里每一个呆若木鸡、衣衫褴褛的妇人,最终,如同精准的箭矢,牢牢钉在了被刘婆子戳着额头、僵立在泥泞中的叶雨安身上。
空气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门洞的呜咽声。
谢临渊的目光落在叶雨安身上。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棉袄,袖口和裤腿都湿透了,紧紧贴在瘦得伶仃的骨头上,冻得发青。
头发凌乱地黏在额角,脸上沾着泥点和皂角泡沫,额头上被刘婆子戳过的地方红了一片,更刺眼的是那双暴露在寒风中的手——红肿溃烂,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了冻疮裂口和结痂的伤痕,丑陋得不成样子。
他漂亮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那双手的惨状狠狠刺到了。
随即,那股被冒犯的怒火瞬间飙升到了顶点!他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仿佛连空气都要冻结。他抬步,昂贵的鹿皮靴毫不避讳地踩在泥泞肮脏的地面上,一步步朝着叶雨安和刘婆子的方向走来。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噗叽”声。
刘婆子早在门被踹开时就吓得松开了手,此刻看着这位通身贵气、却满脸煞气的少年郎君径首朝自己走来,腿肚子都开始转筋。她在这将军府后宅也算是个积年的老油条,眼力还是有的。这位爷……她绝对惹不起!
“这……这位公子……” 刘婆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声音抖得不成调,“您……您是不是走错地儿了?这腌臜地方,可别污了您的……”
“闭嘴!”
谢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碎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打断了刘婆子的话。他甚至没看刘婆子一眼,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复杂情绪的桃花眼,死死地锁着叶雨安。
他走到叶雨安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仿佛再靠近一点就会被这里的“污浊”沾染。他挑剔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上下打量着叶雨安狼狈不堪的样子,目光在她红肿溃烂的手上停留的时间最长,眉头拧得死紧。
半晌,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又像是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激怒,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爆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嫌恶和尖锐讽刺的怒吼,响彻了整个死寂的洗衣房:
“臭死了!你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是想腌入味了卖给酱菜铺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