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张维在府中等了一夜,等来的却不是顾承渊的死讯,而是派出去的死士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随着太阳逐渐升起,变得越来越浓。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对手的反击,来自一个他从未设防的方向。
一张张描金的华美请柬,由安宁公主府的内侍,送往了京中各大勋贵府邸的后院。
请柬中的内容并无其它,只写着:安宁公主偶得极品“玉露”,欲在宫中暖香阁举办茶会,邀众夫人共赏秋色,品茗闲谈。
收到请柬的,无一不是京城中最顶级的贵妇人。
吏部侍郎张维的夫人,赫然在列。
除此之外,还有太常寺卿的夫人、以及钱肃等几位手握言官权柄的御史台御史的夫人,甚至还有宫中正得圣宠的丽妃与淑妃。
这张宾客名单,本身就是一卷无声的权力图谱。
男人们在前朝金銮殿上唇枪舌剑,互相算计之时,女人们,则被请到了安宁殿中,参加一场看似风雅的茶会。
张夫人接到请柬时,正是志得意满。
她昨日刚听丈夫说了朝堂上的大获全胜,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受的闲气一扫而空。
如今连素来清高的安宁公主都主动示好,更让她觉得张家己是风头无两。
她精心打扮,坐着最华丽的马车,在一众夫人们艳羡的目光中,走进了安宁公主的大殿。
暖香阁内,熏的是百合香,燃的是银霜炭,温暖如春。
一众贵妇环绕而坐,衣香鬓影,笑语晏晏,谈论的无非是新出的首饰、时兴的衣料,或是谁家的公子又得了什么美差。
安宁公主苏韵一身淡紫宫装,眉眼含笑,姿态从容,亲自为众人分茶,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贵气,却又毫无压迫之感,气氛融洽到了极点。
茶过三巡,苏韵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状似无意地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说起青年才俊,本宫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哦?不知公主说的是哪家的青年才俊,竟能得您如此高看?”丽妃笑着问道。
苏韵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张夫人,缓缓道:“就是前些日子,圣上亲点的那个刑部员外郎,顾承渊。”
此言一出,阁内原本热烈的气氛瞬间一凝。
张夫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人精?谁不知道顾承渊如今的处境,正是拜吏部张侍郎所赐。
苏韵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本宫听闻,这位顾大人家世清贫,却才学出众,本是一心想为圣上分忧,查明旧案,还亡者公道。只可惜……到底还是年轻了些,阅历尚浅。”
她顿了顿,语气中满是悲悯:“那柳家的老夫妇,本宫也曾听闻,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老两口悲伤过度,这些年时常神志不清,也确实可怜。这位顾大人一片赤子之心,大约是看他们可怜,竟信了疯话,这才闹出这许多误会。唉,说到底,都是一桩可怜人误会了可怜人的悲剧罢了。”
这番话,如春风化雨,瞬间将整个事件的性质,从“酷吏构陷忠良”,扭转成了“热血青年被疯癫老人误导而犯错”。
前者是人品问题,是奸邪。
而后者是能力问题,是天真。
张夫人脸色微变,立刻开口道:“公主殿下仁善,只是……此人构陷朝廷命官,搅得满城风雨,恐怕不只是‘阅历尚浅’西字可以概括的。我家老爷也是为了朝堂安宁,才不得不……”
“张夫人言重了。”苏韵微笑着打断了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本宫可没听说,顾大人构陷了谁。本宫听到的,是他被两个可怜的老人误导了。怎么,到了张夫人这里,就成了他主动‘构陷’了?”
一句话,让张夫人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时,一位坐在末席的御史夫人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说来……臣妇前几日还去城南的庙里上香,倒是远远瞧见过那柳家二老,确实……形容枯槁,神情恍惚,看着像是魔怔了一般,实在是可怜见的。”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位夫人附和。
“是啊是啊,失了独女,换谁谁不疯啊。”
“这么说来,倒真是那位顾大人倒霉,一腔热血,却被当成了枪使。”
舆论的风向,就在这三言两语间,悄然逆转。
苏韵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没有去驳斥朝堂上的“三宗罪”,而是另起炉灶,用一个更具人情味、更容易被内宅妇人接受和传播的“故事”,消解了张维攻讦的根基。
紧接着,她投下了今日最重磅的一颗炸弹。
她秀眉微蹙,脸上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说来也怪,本宫听闻,昨夜鸿胪寺竟进了盗匪,动静还不小。偏偏是这位顾大人被禁足的时候……这京城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一个被停职禁足的文官,无权无势,孤身一人,可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才好。这要是真出了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容不下他,要赶尽杀绝呢。”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闲聊,可听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停职!禁足!盗匪!赶尽杀绝!
这些词连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在座的贵妇们,脸色瞬间都变了。
她们或许不懂朝堂权谋的复杂,但她们懂最基本的人性。一个官员,刚刚得罪了吏部侍郎,前脚被停职禁足,后脚住处就进了“盗匪”?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张夫人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她端着茶盏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茶水溅出,湿了她名贵的裙摆。
她惊恐地看着安宁公主,只见对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刚刚只是随口说了句天气不好。
今天这场茶会之后,一个全新的“故事”版本,将以比流言更快的速度,传遍京城所有的后宅,再由这些后宅的女主人,吹到朝中大佬们的枕边,传入宫中妃嫔的耳内,最终,汇集到金銮殿最高处那位皇帝的耳朵里。
故事的内容将会是:吏部张侍郎,不仅构陷忠良,将一个热血正首的青年才俊打入深渊,甚至还不满足,要派人暗杀,斩草除根!
苏韵看着张夫人煞白的脸,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淡淡道:“茶,有些凉了。来人,给夫人们换上新茶。”
一场看似风平浪静的茶会,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怒骂,却比金銮殿上的刀光剑影,更加致命。
它斩断的,是张维苦心经营的“大义”与“名声”。
它污染的,是张维赖以为根基的“官声”与“人望”。
正如张维所说,对付一只雏鹰,不必亲自搏杀。
只需要污染他守护的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