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秦时安飞奔而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推门而入，见到幽兰，他显然一愣，随即才撩袍跪下，向皇帝等人行礼。
皇帝面露威严之色，沉声道：“听说你闯了公主府，可是真的？”
秦时安叩跪：“是，微臣知罪，请圣上责罚。”
皇帝拍了拍膝盖，面露肃色：“你胆子倒是不小啊！连公主府也敢闯，将来是不是要闯进宫里来了？”
“微臣不敢。”秦时安将额头抵在地上，躬身回答。
赵皇后道：“宁华公主刁蛮任性，即便是抓错了人，你也该上报，由大理寺出面，而不是闯进公主府。”
“微臣知道，只是那时候，幽兰姑娘己经命在旦夕……”
赵皇后冷笑一声：“命在旦夕？你当宁华是什么恶毒之人？”
“宁华公主将幽兰带进府中后，立刻将她当众扒光了衣服，微臣闯入宁华公主殿中时，府中几个下人均己被公主喊到了房中，正欲欺辱于她。见我来了之后，便将她推入了荨麻草坑中，浑身无一处没有被蜇。”
此话一出，整个大殿再无声响。
太子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母后道：“秦指挥使也被杖责了，且赤鸦教的分堂才被秦指挥使捣毁，屠杀欧阳知事全家的人也招供了，母后就当这件事过去了吧。”
赵皇后还不甘心，又听惠贵妃道：“想必这位幽兰姑娘深得秦指挥使喜欢，秦指挥使才会甘心舍弃自己的前程也要救她，这样的情分，也是难能可贵。”
秦指挥使不语，幽兰也不语，只紧抱着琵琶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
好一会儿，才听瑞王笑道：“父皇，既然秦指挥使喜欢，不如您做主，给她脱籍，将这官妓赐给秦大人，也算一桩美事。”
赵皇后侧脸看向瑞王，一脸紧绷的怒意还未发出，便听皇帝道：“秦时安，你可愿意？”
秦时安的头始终低埋着，终于开口道：“微臣叩谢陛下！”
皇帝“哈哈”大笑几声，对一旁的太监道：“那你去给教坊司说一声，将她由贱籍改为奴籍，送给秦大人吧。”
幽兰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好似无数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叫嚣着。
有了奴籍，只要秦时安同意，她就可以恢复自由身。
这一切来得太快，好似一场美梦，让她不得不伸手掐了下自己的腿，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之后，她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不需要回凝香苑了，不需要去见那些令人作呕的客人了，她不需要露出虚伪的笑意了……
幽兰神情恍惚地迈步走出，双脚仿佛踏在了轻软如棉的云朵之上，每一步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冷霜和其他姐妹在大堂目睹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紧，连忙迎上前去，关切地问道：“幽兰，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幽兰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从某种梦境中挣脱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情绪再也难以抑制，她伸手用尽全力环抱住冷霜，下巴紧紧抵在她的肩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打湿了冷霜的衣襟。
流霞见此情景，心中焦急，急忙走上前，语气急切地说道：“幽兰，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事儿你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幽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地说道：“其实……我只是太开心了，真的，我……我不用再回凝香苑了，我终于可以离开那里了。”
听到这话，众人皆是一惊，霁月的眉头微微皱起，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疑惑和不安问道：“幽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要进宫了吗？”
冷霜随即抬头望向三楼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刚才看到秦大人进去了，幽兰，你……是不是要被送往秦大人的府中？”
幽兰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冷霜的脸上并未因此露出太多的笑容，反而面露担忧之色。
她紧紧握住幽兰的手臂，眼中满是关切与不舍，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但最终却只是默默地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回去的马车上，冷霜与幽兰共乘一辆马车。
冷霜紧握着幽兰的手道：“去了秦府，你万事要小心些。秦时安并非善类，你我对他而言，不过是探听消息的细作，有利用的价值，一旦你没有了价值，那你就变成了累赘。”
幽兰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细心将冷霜的鬓发撩了撩，笑道：“冷霜姐姐，我知道，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自愿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定会好好活着的，你在凝香苑也要好好活着。”
冷霜的眸子里漫出一丝水汽，很快又消失不见，变回了那张冷艳绝美的脸庞。
柳妈妈早先一步就收到了消息，双眼含泪地冲上前抱着下车的幽兰道：“啊哟，我的天哟，你走了，我这凝香苑可怎么办哟！你可是我的心头宝哟！”
幽兰颇为无奈地看了看一个个下了马车的姐妹，硬着头皮道：“柳妈妈，这不是还有几位姐姐吗？没有我，凝香苑也依然光彩依旧，再说了，冬雪也快能上手了，几个姑娘天资聪明，要不了多久，就有不少新鲜的面孔了。”
“可我只有你一个幽兰啊！”
柳妈妈俯在幽兰胸前，哭得老泪纵横，惹得一旁的太监忍不住咳嗽几声，尖声道：“幽兰姑娘赶紧收拾东西吧，既然圣上发了话，这凝香苑便不能多待了。”
那太监一说话，柳妈妈立刻收了声，一群人帮着幽兰进屋收拾。
幽兰看着那太监，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这位公公，今日是中秋，乃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我本己和各位姐妹商量好了，晚上去看灯会，求公公通融，让我和几位姐妹最后再聚一聚，彼此留个念想。今日一别，怕是再难见到了。”
那公公仰着头，似在犹豫，幽兰索性将圣上所赐的金珠子全部塞到了公公手中，双眼含泪，继续带着哀怨的声音道：“想必今日秦大人会一首守在圣上身边，不会回府。公公行个好，就让我再陪陪几位姐妹吧，幽兰定会记得公公大恩。”
这一包金珠子入了公公的手，才听他道：“行吧，那亥时之前务必回秦府，可千万别给我惹出麻烦来。”
幽兰再次屈膝谢过，这才上楼收拾东西。
她只装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首饰，还有一只手掌大小的匣子。其他的东西，她都让姐妹们留在了房中，抱着八宝箱对一旁的柳妈妈道：“这里面的珠宝，我留了一些给各位姐妹。剩下的，就都留给柳妈妈您了，虽算不得有多珍贵，但将来打赏丫头们也用得上。还有碧落的琵琶，我也不带走了，留给冬雪，让她好好练。”
冬雪一听，立刻呜咽出声：“幽兰姐姐，我舍不得你。”
幽兰笑道：“刚才公公说了，容许我们今晚好好聚一聚，待会儿我们就出去，好好逛逛，买些好吃的好玩儿，等天黑了，去放河灯，去买兔儿灯，去看烟火，把这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年纪小的丫头们欢呼着，只有冷霜和流霞眼里含泪，默默笑着。
她们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丝毫不顾及旁人鄙夷的目光，买了糕点和果脯，绣线和朱钗。
几个姑娘凑了钱，给幽兰买了一个如意扣。
到了晚上，西周亮起了灯，照亮了姑娘们的笑颜，她们埋头低语，相视而笑，沿路都是她们和谐而美好的笑声。
夜色渐深，她们放了河灯，看着河灯随流水远去，流霞站起来拍了拍裙角道：“走吧，我们去买糖葫芦。”
她一个转身就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肉墙，抬头正要发怒，却觉眼前的人有些眼熟，还未开口，就听冷霜先道：“沈公子，好久不见。”
幽兰这才起身，见到沈之舟，立刻行了一礼道：“沈公子，您也出来赏月吗？”
沈之舟身后跟着两位衣着富态的中年男子和几位貌美的姑娘，皆和沈之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未靠近。
见幽兰几人站在河边放河灯，沈之舟笑着对一旁卖糖葫芦的小贩道：“给几位姑娘每人一串。”
“使不得。”幽兰出声相拦。
沈之舟却道：“糖葫芦也不让我请，这是什么意思？”
霁月开口笑道：“沈公子以后可不能随便给幽兰买东西了。”
沈之舟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问：“为什么？”
霁月装作没看见冷霜的脸色，继续道：“圣上今天亲自将她的贱籍改为奴籍，送给了锦衣卫的秦指挥使。”
沈之舟僵着的笑意又恢复了自然，好似真心高兴一般道：“那我该恭喜幽兰姑娘了。”
说罢，取出怀中的玉兰挂坠递给幽兰，道：“此物就当恭贺了，幽兰姑娘可一定要收下。”
幽兰小心翼翼地接过挂坠，看了看周围，对冷霜及周边的姑娘道：“我想跟沈公子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冷霜立刻招呼身边的人朝桥边走去，沈公子身边的人也自动退了几步，既让人看不出他俩的异样，又保证听不到他俩的对话。
“我的人一首在查，但目前还没有消息。你去了秦府的话，想与你通消息怕是有些困难。若是有事，我会想方设法联系到你，但你得自己想办法溜出来。”
幽兰点点头，盯着手中上好的玉道：“这块玉，沈公子还是收回去吧，我己经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沈公子盯着她的眼睛，有些犹豫，最终才鼓足勇气道：“既然觉得添了麻烦，那你……可愿意做我的妹妹？如果是给自己的妹妹帮忙，我一点儿都不会觉得麻烦。”
幽兰眼眶微红，喉头哽咽，半晌才道：“您不嫌我……”
“不嫌。如果你肯做我的妹妹，我会很开心。”
幽兰抬起头，眼中泪光闪闪，却坚定地点点头：“好。”
她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屈膝跪下，语气哽咽诚恳：“幽兰见过大哥。”
沈之舟的眼圈红了，立刻眨了眨眼，移开目光，将幽兰扶起身，轻轻拥了拥她道：“好好保重，大哥一定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回到凝香苑，接幽兰的马车己等候多时。
幽兰笑了笑，没有多语，只让人帮着将箱子抬了出去，然后给各位姐妹行了一礼，给柳妈妈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凝香苑。
马车渐行渐远，她提着橘色的灯笼，光照在自己紧握着的双手上，上面满是汗渍。
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秦时安对她，到底是恨极还是爱极，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