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清话像箭,语速很快,平日的冷静全打破了:“你根本没问过我,你只想着‘成事’,可你想过吗?这药的每一锅,都是我自己一勺一勺熬的!我熬不来你想要的一百贴、一千贴,我也不想让这屋变成什么药堂工坊!”
“这不是我的药,这是我的命!”她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哑了。
佟一站着,脸色苍白,喉头微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王玉清喘着气,像是把压了太久的火山一次性喷出来。
良久,她把那张被撕了一角的草案摊在桌上,冷冷地道:
“你要做,就做。别用我的药,也别用‘王氏’两个字。”
她没再看佟一,转身进屋,再没出来。
那一晚,天黑得早,风穿过院墙,吹得门轴“吱呀吱呀”响,像哪儿有骨头在哀嚎。屋里没点灯,灶膛里还有些余火,跳着小红星,在灰堆里闪闪灭灭,像命运临界的灯芯。
王玉清坐在屋里药桌边,一盏煤油灯就着昏黄的光,她握笔的手腕绷着力,诊断记录摊在眼前,密密麻麻都是近几天的病例、药效记录。她写得一笔不落,每个字像扣在病人骨头上的命数。
屋外,佟一什么也没说,独自蹲在角落,锯着一块老木头。那木头是糖厂解散那年他扛回来的,还刻着个旧编号。他一下一下地锯,动作不快,却很重,锯齿在木板上拖得长长短短的,发出“咯哧咯哧”的声响。
锯末落在脚边,拌着晒药留下的干叶,闻着一股淡苦的草香。他没戴手套,掌心磨得发红,指节边己经有裂口。
他不说话,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王玉清在屋里听见外头的锯木声,手里的笔忽然顿了顿,墨点滴在纸角。
她没有抬头,也没开口,只是继续写。但那一页纸,却不小心翻反了上头写着,是那天排号到最后一个的小孩:高烧,惊厥,夜诊,药缺
她手指动了动,写字的力气明显比前面重了些。
院子里,佟一还在锯。
他想的不是王玉清,而是那天晚上,那孩子发高烧,家里两个大人在医务室门口转了仨小时,轮也排不上,急得眼圈都红了。
“要是那天我早准备多点膏药……十贴也好,五贴也成,那孩子就不用哭那么久。”
他越想越苦闷,锯条一斜,“哧啦”一声划偏,指头被蹭破,血珠立马冒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没喊疼,袖子一卷,随手擦了擦,继续锯。
风从屋檐灌进来,吹得灯火晃了一下。
王玉清抬头,目光穿过窗缝,看了院里一眼。男人背对着她,蹲在那里,像只倔驴,拿一把钝锯子,干着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可她知道,他心里咬着东西,比锯还钝,比柴还硬。
她没说话,只把那页病历合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倔起来谁劝得动?他要是输了,我替他兜着。可要是赢了……”
几日后,傍晚。
天还没黑透,村后山的夕阳斜斜洒下来,像有人用黄铜盆往天地间撒了一层光,落在院中那几排草药架上,把晒着的白芷、败酱和骨碎补,都染上一道淡金。
佟一蹲在药架边,翻药。
药架是他前几日亲手钉的,用的是糖厂废下的旧木头,每个架子都抹了油,为了防潮。他动作很细,一包包草药翻着面,用指头刮去湿汽,再拂去边角尘屑。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是“晒药”,是晒命。
药没晒透,入膏会馊;命没晒透,贴上也白费。
风微凉,树影斜长。就在他翻完最后一包蛇床子时,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噔、咯、噔、咯”,像是拖着什么。
他回头。
一个拄着拐的老汉,身形削瘦,背佝着,脚下一深一浅,穿得极单薄。走近了,佟一才看清,那人正是村头老冯,冯老头,过去是糖厂抬木的老力匠,如今腿废了,孙儿也年年犯骨痛病。
佟一赶紧迎过去:“冯叔,咋来了?”
老冯一摆手,气喘吁吁,说:“不是来看病……是来问个事儿。”
他环顾西周,院子静静的,只有火盆在远处冒着烟。他靠近一步,声音压低,像是说秘密:
“小佟啊……我听人说,你们想搞个‘药社’?村里人出草药、出力气,你出药方?”
佟一一愣,没料到风传得这么快,沉默一息,点了点头。
老冯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又马上露出迟疑,手在拐杖上来回:
“我那孙儿你知道的,骨头问题老犯……上回来,王姑娘说对,‘这药不对症,贴了白搭’。”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了一句:“可要是真能做起来……能轮到咱这样的病人,也能换得起药,那我家……也想出一份力。”
他顿了一下,又低头笑笑,像是怕被笑话:“不为赚……咱也赚不起。我家能干的,就是背柴、晒草,能出点苦力。”
那一刻,佟一心头一紧,鼻子发热。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转身回了草药架,把手里的那一包“骨碎补”拎出来。这一味药,骨中取力,正合治骨弱骨损,王玉清前阵子用它配方救了村西一户伤了腰椎的汉子。
那一包药的角落上写着三个小字“救老冯”。
佟一看着那行字,心里像有什么一瞬间全被点破了。
他不是在写药方,不是在画分红图,他在写希望。他想让这草药的力量,不止止于医务室,不止止于“王氏”一个名头。
他想,让这个村子每一口“熬出来的命”,都有人撑、有人接、有人轮得上。
那一晚。
院里火盆烧得旺,月亮挂在屋檐角,光白如霜。
佟一坐在小桌前,再次摊开那张被王玉清按过的草案。他看了一眼顶头那行字,抬手一笔划掉:
“王氏村药合作社”。
笔尖微顿,手腕再起,写上三个字:
命草坊。
他将纸轻轻叠好,压在炉边的老木墩上。
那一夜,他没再去说服谁,也没去吵。他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堵“命墙”草药影子在月光中像人影,一层一层,一条一条,全是活下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