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点整,天还没亮透,村口朦朦亮着一盏路灯,虫声细碎,露气带着凉意。
佟一穿了件旧猎衣,背着药篓,手里拎着三副兽夹和一包切好的干粮。他蹲在村口土坡边,嘴里叼着根草,等人。
不多时,前头路口转来一个高个子男人,肩扛猎枪,步子稳。他走得不紧不慢,像进山是种习惯。
佟一笑着站起来:“磨蹭啥呢,太阳还没起你就拖沓。”
来人是李志强,比佟一大两岁,曾是糖厂机修班的副手,也曾是他们“野战三兄弟”之一。厂倒那年,他留在村里打了几年零工,后来干脆在山里落了脚。
李志强嘿嘿一笑,把枪往肩上一换:“这天黑得像锅底,急个屁。”
两人一拍手,没多废话,转身进山。
山里雾重,脚底湿滑。佟一走前头,一边探路一边留神地形。李志强在后面负责设夹,两人一边走一边采药。
山腰那边有块湿地,佟一眼尖,摘到一把蛇床子,又在溪边蹲下挖出两株枸杞,还有败酱三枝。
李志强道:“你这是打猎还是跑药铺的?”
佟一笑着晃晃药篓:“一个命,得两头撑。”
傍晚的山里,比村子黑得早。雾气终于散了些,山尖露出一道道黛影,星星稀稀拉拉地挂上来,像是夜色张了张口,慢慢吞掉了整个天。
佟一和李志强翻过最后一段岭,站在崖边喘了一口气。下头是个被风吹空的窝棚,西面石堆,顶上搭着破木梁,几块枯草遮了半边,勉强能挡风。看样子,是早年山猎人留下的。
“这地方还在啊。”李志强笑着扛下猎枪,“上回我在这歇脚,是西年前。”
佟一点点头,翻出干柴,火镰一划,火星落进干草里,“噗”的一下,火起来了。
两人蹲在火堆边,一个往里添柴,一个在锅里热水。
火光一跳,李志强从包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老汉烟”,那烟袋像是从褥子底抽出来的,带着旧布和油味。
“这玩意儿,还抽不?”他从烟袋里抖出两根,递了一根过来。
佟一接过,点上,刚吸一口就被呛得咳了两声。
“呸这味儿,还是那个味儿,一下把我抽回糖厂了。”
“那年夜班上得多惨?”李志强也笑着点起烟,“烟一上头,班一干就是一整宿。”
佟一笑着:“老梁那会儿不还说,‘你们抽烟抽得像吃饭,嘴要是能产电,厂都能开一宿了’。”
两人笑了一会,火堆边安静下来,只剩火在“啪嗒啪嗒”炸响,火星跳得像颗颗小命。
沉默了一阵,李志强忽然开口:“那年咱仨偷种玉米,你记不记得?夜里偷偷把玉米种翻山背过去,挖地都不敢动铁锹,怕响。”
佟一笑:“结果苗才冒头,被魏队长一嗓子吼得我们三人差点原地解散。”
“可后来呢?”李志强笑意里有些感慨,“他还是把我们种的那块保下来了,说‘反正没人种,就让他们搞’。”
“那是他最后一次骂人。”佟一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再后来,他还给咱们送水,怕我们中暑。”
火堆烧得更旺了些,火光映在两人脸上,都是斑驳的光影。
李志强突然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说真的,厂倒那年,我怨过你。”
佟一回头:“嗯?”
“你那时候说走就走,把山上打下的岗都让给了别人。你知道吗?村里那年都说你‘心硬’。可我现在想想你其实是心不软。”
佟一没说话,只是把烟头往火堆边弹了弹,“嗤”地一声,烟灰落下,火星炸开。
“我也怕。”他低声说,“那时候我也怕。但后来我发现,人不能总等厂回来。命这东西,得自己往外挖。”
李志强看着火堆,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一下:“你啊……骨头里头就藏着个‘不认输’。”
佟一侧头看他,眉角压着光。
火堆噼啪响着,两人不再多说,烟雾缭绕着山野,就像那年糖厂下班后的工棚同样粗糙、苦涩,却也熟悉得让人心里生暖。
火堆烧得正旺,木柴噼啪作响,爆出一串火星,落在李志强脚边,他顺脚一碾,火星被压成细灰。山风穿林而过,像个无声的挑灯人,把火舌吹得一歪一歪,也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
夜色厚了,星光在头顶的树隙间点点落下,像是夜天撒了盐。
佟一坐在一块旧青石上,身子半侧着,背靠着窝棚的木柱,膝盖上搭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下巴。
他咬了口冷干粮,又吐掉渣,忽然低声开口:“志强,我打算走一趟‘那边’。”
李志强正埋头卷烟,听得这话,手指顿住,眉毛一跳:“你说黑市?”
佟一“嗯”了一声,声音压得低,却沉得像山石落入深潭:
“那地方规矩乱,谁也说不清一晚有几人栽坑里。我知道。”
“但我也知道,这膏药救得了一命,也许能救十命、一百命。王玉清一双手能做几贴?咱脚底有路,不背出去走一趟,谁知道这药值不值?”
他说得慢,却句句掷地。火堆在他们中间烧得正旺,像把他心头那团执念一点点照亮。
李志强沉了片刻,没急着说话,只把烟卷点上,深吸了一口,再抬眼看他。火光在他眼里一闪一闪,像是判断,又像是回忆。
他咂了咂嘴,把烟头往火堆边一弹,啪一声炸出火星,然后抬手重重一拍佟一的肩膀:“你不怕王嫂骂你?”
佟一苦笑:“怕得要命。她那眼睛一瞪,我比兔子还乖。但她救命,我……也想救命。”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你还记得吗,前两天有个小孩烧到抽搐,王玉清急得拿着药碗冲出去就为那一贴药。我就在想,要是我们手里再多几贴,是不是那个孩子的爹妈,就不用跪着求?”
“我不卖命,我只是想,让‘命’多一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