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主是个南方口音的瘦高个,戴着鸭舌帽,眼神警觉。他看佟一走近,没开口。
佟一蹲下,抽出一贴未售出的膏药,轻放在摊布角。
“换这三样。”他指了指花胶、人参须和草籽。
对方挑起眼,看了他一眼,问:“你这药……真货?”
佟一不答,反手揭开自己衣领,露出后肩那块己消肿的旧伤疤,贴的正是命草坊膏药,封油还在,药香清淡。
南方人点点头,伸手收了膏药,把三样货小心装入一块干净布中,递过来。
“药要救命,我这货也不是糊弄人的。”他低声说。
佟一接过,用棉布包紧,装进内袋,又低头看了看摊上剩下的破壁灵芝粉、野蜂巢、虫草头……全是大货,价高。
他没出手。
他知道,现在这几样,够给王玉清坐月子做点汤药,也够让孩子冬天不缺营养。
身后传来李志强的声音:“我那边换好了,汤罐和取暖片都到手,咱这一趟不亏。”
佟一起身,两人相视一眼。
“再去前面看看,”佟一道,“有个摊上,我听说有红糖。”
“青石红糖?”李志强一愣,“那玩意儿值钱得像银票。”
佟一没说话,只拢了拢衣领,朝前走去。
佟一拐进一条偏巷,巷子两侧墙面斑驳,一道道裂缝里长出些冷霉。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忽地眼角瞥见巷尽头一个不起眼的小摊。
摊位没布,也没招牌,就一口旧木箱当桌,上头铺着层老棉布,棉布中央放着几块深红色糖砖。
摊主是个驼背老头,身穿洗白的棉袄,坐在摊后慢悠悠地用破布擦着一块糖,像是在擦一件宝物。
那糖块纹理极细密,表面泛着淡淡的石青光泽,像是藏在深井里的火。佟一走近,鼻端便捕捉到一股说不出的甜香,不腻,干净,带点草药气。
“青石红糖。”佟一脱口而出,眼神变了。
老头抬起眼来,眯着笑了:“识货啊。这糖,山那边老寨才出的。孩子吃了不上火,女人吃了暖身不呕,产后补气也顶用。”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那糖砖:“不是化学精的,也不是路边摊兑的,这是蒸九天九夜,火不灭,人不歇,一块糖一块命熬出来的。”
价格写在摊前一角,一小块两张完整獾皮。
佟一一愣,随即垂眸。他不是没带够货,只是心里清楚,这价,几乎是一半篓子的筹码。
他站在那,沉默许久,盯着那糖像盯着一件什么私事。
那一刻他没想自己,不想黑市,也不想老药房。他只想那炉灶边,王玉清挑柴时的身影,那只嫌他啰嗦却始终熬药到深夜的手,那次他临走前她一句话都没讲,却悄悄在他行囊里塞了她自己熬的一贴药膏。
他慢慢把背篓放下,从底层抽出一张獾皮那是花纹最完整、油光最浓的一张,毛面整齐,边角无损,原本打算换大件。
“抵够了?”他把皮递过去,语气淡。
老人摸了摸纹理,又拿出只铁钩挑了挑皮边,点头。
“够了。”他说着,从一旁干净麻纸包中挑出一块糖,小心地用油纸包好,再用细麻绳缠三圈,递到佟一面前。
“这糖啊,不是拿来炫的,是带回家给人疼的。”
佟一双手接过,没有多话,只将糖揣进内衣,压在胸口,像是压着命根子。
他站在那,一动不动,然后轻轻躬身,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没有商量,没有还价。
这是一个男人,拿他最贵重的东西,换回一块他心里最轻也最重的糖。
佟一提着篓子从偏巷出来,走回主区前,在路边一处熟人摊位停下了脚步。
摊主是个瘦男人,戴副黑框眼镜,眼神清亮,跟佟一打过几次交道。他一见佟一,笑着从摊下掏出个铁皮箱:“你要的东西,我留了点。金装的,两罐,还有你说的罐头。”
佟一没多话,蹲下检查奶粉密封完好,罐底日期新;水果罐头是一箱拼装的,有桃、有菠萝、有混合果,统一玻璃瓶封漆,标识还在。
“这批是海边口岸退单流过来的,能吃,不假。”摊主低声补一句。
佟一点点头,将两罐奶粉先塞进篓底,然后在奶粉中间垫一层干草,再小心地把那箱罐头分层摆上去。水果罐头沉,他一边放一边调整位置,最后用布条交叉打结,绑了三道。
一切弄好,光这几样东西,就让篓子比刚进市时沉了近一倍。
他负重一试,肩膀顿时一沉,背带勒进骨头缝里。他没吭声,只是呼了口气,腰背再一挺。
这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头巷口传来:“呦我说你怎么去这么久,原来是悄悄做了个大善人啊?”
李志强回来了,身上背着空皮袋,脚下泥点未干,看样子也小跑了几段。
他走近,看着篓子里规整摆放的奶粉罐和罐头,又看见那被油纸包住一角的红糖。
“啧啧,这一套下来,哪是药商?分明是带着家底逃荒的爹。”
佟一斜他一眼:“你要有娃了,你也这样。”
李志强笑着啧了声,指了指那包青石红糖:“你家那口子嘴硬心软,这糖要是她先看到,估计一句话都骂不出口。”
佟一微微一笑,低头摸了摸肩带。
“她不骂,那我才更不放心。”
“走吧,今天路还长。”佟一说完,率先转身朝外区而去。
旧仓库,首走回村的那条山路。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风掠过。
一个人影披着黑斗篷,从暗影中走出,脚步轻巧但带着分量。
他擦着佟一的肩侧走过,脚步顿了顿,低声吐出一句:
“你那膏药……还出不?”
声音不高,却像是钉子,落在水泥地上,清清楚楚。
佟一没停下脚步,也没回头。
他只是把肩上的篓子往下压了压,确认篓盖系紧,然后稳稳往前走,像根本没听见。
李志强走在旁边,看了他一眼,嘴角咧了一下,声音同样不高:“咱的药,己经开始有名字了。”
佟一还是没说话。
只见他伸手,从衣领里摸了摸胸口的位置,轻轻拍了两下。
糖还在。那一小包青石红糖,被他贴着心口藏着,经过了哄抢、追堵、谈判和烟火,如今还在。
那是他的底线。
风,从废厂残破烟囱的裂缝里钻出来,吹得墙边堆着的麻纸沙沙作响。像是旧报纸在说闲话,又像是哪户人家的小门,在黑夜里还没关上。
佟一的脚步没停,身后那人没再追,只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便融进另一道巷口黑影。
而他们,继续往前走。
一步,两步,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