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夜茶承音

佳代子站在病房门前,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整理了一下衣领。

她今天特意换了一身素雅的针织衫,发梢还残留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是昨晚特意用安神油熏过的。

(老师的病,用音乐疗法……应该可行)

她推开门时,老师正靠在窗边看书,晨光透过纱帘在他身上添了几分柔和。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眼底平静。

“佳代子…你来了…”

“嗯…老师。”她微笑着将大提琴盒放在墙边,又从背包里取出小巧的口琴和电子钢琴,“今天就让我来照顾您。”

老师的目光落在那堆乐器上,眉梢微微挑起。

“这是……?”

“音乐疗法。”佳代子跪坐在床边,手法娴熟地泡起花草茶,“虽然我只会听不会弹——”

玻璃茶壶里的洋甘菊随着水流舒展,她垂眸,两帘鸦羽忽而低垂,在瓷白的肌肤上,落下两行未写完的诗。

“但老师可以教我。”

上午十点,“手指要这样按孔。”

老师的指尖轻轻覆在佳代子手背上,带着她调整竹笛的角度。

温热的触感让佳代子耳尖发烫。

“呼——”

笛声漏气般嘶哑。

佳代子懊恼地抿唇,却听见老师低笑:“第一次能吹响己经很厉害了。”

他的夸奖太自然,自然到让人忘记这是个刚刚从生死边缘回来的伤者。

佳代子悄悄观察他的侧脸:

(眼尾的弧度比平时柔和)

(指节弯曲时不再绷紧)

(看来音乐确实有用……)

午后三点,电子钢琴的demo灯明明灭灭。

佳代子笨拙地按着和弦,老师修长的手指突然从她肩后越过,在琴键上落下一串流畅的音符。

肖邦的《夜曲》在病房里流淌开来。

佳代子屏住呼吸。

(原来他连钢琴都……)

最后一个余音消散时,她忍不住问:“老师是从小学习音乐吗?”

“不。”他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是成为老师后学的。”

“为什么?”

琴键突然发出刺耳的重音。

老师的指尖僵住了,佳代子这才惊觉自己越界——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针尖大小,像是被突然拽回某个黑暗的回忆里。

(糟了)

打翻的茶水在地板上蜿蜒成河。佳代子跪坐在老师面前,双手捧住他冰凉的手指,像对待受惊的孩童般轻轻呵气。

“没事的……没事的……”

她哼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摇篮曲,音调笨拙却温柔。

这是她唯一记得的旋律——幼年发烧时,母亲曾这样抚摸她的额头。

老师的颤抖渐渐平息。

佳代子趁机将他按回枕头,用热毛巾擦拭他沁冷汗水的鬓角。

“要不要吃苹果?”她削皮的动作很慢,果皮连成长长的螺旋,“我妈妈说过,甜食能让人开心起来……”

苹果瓣被递到唇边时,老师终于开口:“佳代子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嗯?”

“我母亲。”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她最后……也是这样喂我吃药的。”

佳代子的手抖了一下。

(原来如此)

(不是缺爱)

(是失去爱的能力)

深夜,监护仪的滴答声成了催眠曲。

佳代子轻轻拍着老师的被角,哼歌的调子己经变得熟练。

“佳代子。”

“嗯?”

“谢谢。”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琴弦般的银线。

佳代子忽然俯身,像母亲亲吻孩子那样,将唇贴在他微蹙的眉间。

“睡吧。”她捂住他的眼睛,“今晚我会守着噩梦的门口。”

佳代子的唇从老师的眉间缓缓移开,像一片雪落在将融未融的湖面。

她的吐息拂过他微凉的皮肤,在夜色中凝成细小的雾珠。

“老师…”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月光漫过窗棂,“需要我陪着吗?”

这句话问得太轻,轻到几乎要被监护仪的滴答声淹没。

可老师听懂了——那是一个成年人小心翼翼的试探,裹着医者仁心的糖衣,内里却是赤忱的渴望。

他的指尖在被单上蜷缩,像抓住一缕即将消散的月光。

(想要她留下)

(不仅仅是作为看护)

(而是作为…)

佳代子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想起那些被自己锁在琴盒里的夜曲——那些无人聆听的、潮湿的旋律。

她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沾上了他眉睫上未落的湿意。

“音乐疗法需要持续到天亮。”她轻声说,声音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在振动,“这是医嘱。”

(一个拙劣的借口)

(但足够让两个成年人保全体面)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流淌进来,在病床上铺开一片银色的河流。

佳代子熄了灯,那河流便愈发清晰,将白色的床单染成梦境般的颜色。

她小心翼翼地躺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压到他,又能让他闻到她发间薰衣草的香气。

“佳代子。”

“嗯?”

“你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旧唱片。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突然剖开了什么。

佳代子侧过身,在月光中看见老师眼底一闪而过的脆弱——那是一个男孩躲在男人躯壳里的模样。

她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掌心贴着他微微颤动的皮肤。

“今晚我不做佳代子。”她的拇指轻轻描摹他的太阳穴,“做你的月光就好。”

(成年人之间的救赎不需要言语)

(一个默许的拥抱胜过千万句告白)

老师的体温渐渐回暖,像冻土在春夜里解冻。

当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时,佳代子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平静地结束——首到某只不安分的手悄悄环上她的腰。

“Sensei?”

没有回应。

那只手触感微凉,带着病中特有的无力感,反而比平日更让人心颤。

佳代子突然按住那只作乱的手:“装睡?”

枕边传来低笑,“想要特供疗法?”月光偏移了几分,照亮老师含笑的嘴角。

佳代子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游刃有余的男人,此刻正用最笨拙的方式索取温暖——像冬夜里最后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她叹了口气,翻身在他腰间,双手捧起他的脸:“想要救赎的话,首接说就好。”

老师的瞳孔忽地收成一孔针尖,月光正为佳代子描绘银质的轮廓,而针织衫的叛逃处,那颗锁骨下的痣,是命运刻下的印记。

(比任何夜曲都动人的风景)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急促。佳代子俯身时,发梢扫过他的喉结:“您现在的心率…己经超出治疗范围了哦?”

回答她的是天旋地转间,佳代子陷入柔软的枕头,老师的气息笼罩下来——

“那就…”他的唇擦过她耳垂,“治疗得更彻底一些。”

月光疗法在这一刻失了效。

百叶窗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像被拨乱的琴弦。佳代子咬住下唇,却还是漏出一声呜咽。

凌晨三点,老师终于沉沉睡去,额头抵在佳代子肩窝。

她轻轻抚摸他汗湿的背脊,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替代品)

(而是一个能容纳他所有脆弱的夜晚)

晨光初现时,佳代子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生怕惊扰了仍在熟睡的老师。

她的衫微微凌乱,锁骨上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草莓痕迹。

(该走了…)

(再留下去,就不像话了。)

她轻手轻脚地挪开身子,指尖刚触到床沿——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从被单下探出,一把环住了她的腰。

“唔…!”

佳代子猝不及防,整个人被重新拽回温暖的被窝。

老师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像是梦呓中的本能反应。

“老、老师……?”她轻声唤道,耳尖微微发烫。

老师没有睁眼,只是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呼吸依然绵长。

(还在睡…)

(这是…不想让我走?)

佳代子无奈地笑了笑,正想轻轻掰开他的手,却见老师的指尖忽然动了动——

一朵纯白的山茶花凭空出现在他的指间,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般的微光。

“嗯…?”

佳代子愣住,看着老师迷迷糊糊地将花别在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

“这是…?”

老师终于半睁开眼,他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却格外清晰:

“承诺。”

“承诺?”

“嗯。”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指尖停留在那朵山茶花上,“给女孩子的承诺。”

佳代子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承诺……?”

老师微微一笑,眼底盛着晨光的温柔:

“会让你幸福。”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原来…)

(他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

(不是作为“老师”的温柔,而是作为“他”的承诺。)

老师的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声音低哑:“再睡一会儿吧。”

佳代子抿唇,点了点头,重新窝回他的怀里。

那朵山茶花在她的发间微微颤动,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是替代品。)

(不是治疗。)

(而是……)

晨光渐暖,两人的呼吸再次交织在一起,沉入安稳的梦境。

首到天光大亮,佳代子才悄然离去,发间的山茶花依然盛放,像是某个未说完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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