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风雪问名

“汝……非流民……”

沙哑、破碎,如同两块生锈的刀片在粗糙的磨石上刮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冰冷穿透力,清晰无比地砸在跳跃的篝火余烬之上,也狠狠砸在陈默骤然停跳的心脏上!

洞内的空气瞬间被抽空!陈默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刚刚弯下准备添柴的腰肢僵在半空,血液在刹那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上头顶!

他猛地扭头!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针尖!

篝火的光芒己经黯淡,只余下几点橘红的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将洞壁映照得影影绰绰。就在这片昏暗摇曳的光影中,吕布的头颅微微昂着,散乱的黑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血污与泥垢混合,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

不再是高烧中的狂暴赤红,也不是初醒时的茫然涣散。那是两道被剧痛、虚弱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淬炼过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两把刚从寒泉中捞出的匕首,穿透昏暗的光线和飘散的灰烬,精准无比、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陈默试图隐藏的一切!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一种洞悉猎物伪装本能的漠然,还有一种……陈默无法理解的、如同深渊般的探究。

非流民?他看出来了?!他看出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陈默的咽喉!他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暴露”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意识里!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对草药盐巴的运用?面对他时的恐惧方式?还是……刚才添柴时下意识观察他伤口状态的专注?是哪一点?是哪一点泄露了他不属于这个地狱乱世的气息?!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麻衣,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疯狂上窜。他握着枯苇杆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膝盖上的环首刀冰冷沉重,此刻却像一块无用的废铁,给不了他丝毫安全感。在吕布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怎么办?否认?狡辩?在这双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都只会加速死亡!

承认?告诉他自己是千年后的孤魂?那下场……恐怕比被撕碎更惨!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陈默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在死寂的洞穴里清晰可闻。

就在陈默心神剧震、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瞬间,吕布的眉头猛地一蹙!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负伤般的痛苦闷哼!背上那巨大的、覆盖着深绿草糊的伤口,似乎因为刚才昂头的动作而剧烈牵动,暗褐色的糊状物下,刺目的鲜红如同毒蛇般蜿蜒渗出,瞬间染红了更大一片!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吕布刚刚凝聚起的那一丝锐利。他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污滚落。那冰冷审视的目光瞬间被强烈的痛苦扭曲、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极限的虚弱和……一丝被剧痛强行打断思绪的暴戾!

他猛地低下头,沉重的头颅再次重重砸回枕着的手臂上,散乱的黑发彻底覆盖了面容。粗重的、滚烫的喘息声骤然变得急促而混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痰音。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背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颤抖而渗出更多的鲜血,那深绿色的草糊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冲开!

剧痛和高烧重新主宰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陈默僵在半空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猛地一颤!恐惧依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但眼前吕布瞬间恶化的伤势,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机会!一个短暂喘息的机会!也是……一个证明自己“有用”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陈默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不再犹豫,也顾不得是否会再次激怒对方,猛地将手中那捆枯苇杆丢进将熄的篝火堆!

“轰!”

干燥的枯苇杆瞬间被残余的炭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带着新燃料特有的噼啪爆响,将整个洞穴骤然照亮!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清晰地映照出吕布背上那正在加速渗血的恐怖伤口!

借着这骤然亮起的火光,陈默看清了!伤口边缘的皮肉发亮,深绿色的草糊被新鲜的血迹不断冲刷稀释,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甚至微微发黑的腐肉边缘!感染在加剧!高烧并未真正退去!

“伤口崩了!”陈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别动!我去弄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不再顾忌任何尊卑或恐惧,如同在呵斥一个不配合的病人!

吼完,他根本不给吕布任何反应——也顾不上吕布此刻是否有能力反应——的时间!他如同离弦之箭,抓起地上那个歪倒的破瓦罐,猛地冲向洞口!粗暴地推开堵门的木棍石块!

洞外,狂风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如同无数白色的恶鬼,疯狂地扑了进来!冰冷的雪片瞬间打在陈默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瞬间的窒息感!天地一片混沌的惨白,枯死的芦苇丛在狂风暴雪中发出绝望的哀嚎!

风雪!暴风雪真的来了!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却又被一股更强烈的狠劲顶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肆虐的风雪中!狂风几乎将他单薄的身体掀翻,密集的雪片糊住了他的眼睛,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切割着的皮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洼地边缘那个熟悉的水坑方向,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前进!

冰冷的雪水灌进破烂的鞋子,冻得他脚趾失去知觉。他扑到水坑边,水面早己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他用豁口的环首刀疯狂地劈砍、挖掘!刀锋撞击着坚冰,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冰层破开一个窟窿!他顾不得冰冷刺骨,将瓦罐狠狠按进浑浊的冰水里,灌了满满一罐!

风雪更大了。回去的路变得异常艰难。狂风吹得他站立不稳,密集的雪片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死死抱着冰冷的瓦罐,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挣扎跋涉,每一步都像是与死神角力。冰冷的雪水顺着罐壁流下,浸透了他的衣袖,冻得他手臂麻木。

终于,他如同雪人般撞回了矮墙!用尽最后力气将木棍石块胡乱塞回洞口,隔绝了部分风雪。他踉跄着扑到将熄的篝火旁,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将瓦罐架在余烬上!

“快!快烧开!”他盯着瓦罐,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声音嘶哑地低吼,不知是在催促火,还是在催促自己。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惨白如雪、沾满冰碴的脸,也映照着几步外那具在剧痛和高烧中微微颤抖、背上鲜血不断渗出的躯体。

吕布的头颅埋在臂弯里,粗重滚烫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似乎并未完全失去意识,那沉重的呼吸声中,偶尔夹杂着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痛苦低哼。背上的肌肉在火光下无意识地痉挛着,每一次痉挛都带出更多的鲜血,将那深绿色的草糊染得更加刺目惊心。

瓦罐里的水终于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嘶嘶的轻响。陈默不再等待水完全滚开,他抓起怀里最后一把灰绿色的野草——那是他之前冒险出去时顺手薅的,也不管具体是什么种类了——粗暴地揉碎,连同之前残留的一点草药渣,一股脑塞进温热的瓦罐里。

苦涩的草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撕下自己内衬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浸入温热的药水中。然后,他端着瓦罐,如同端着滚烫的烙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个散发着无边凶戾和死亡气息的源头。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虎口撕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丝,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上,集中在那狰狞翻卷、不断渗血的伤口上,集中在那沉重滚烫的呼吸声上。

他停在了吕布身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惊人热度和浓重的血腥气。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的余地。陈默蹲下身,左手试探性地、极其轻缓地按在吕布靠近肩膀、相对完好的地方。触手一片滚烫和坚硬如铁的肌肉。吕布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低哼!

陈默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他没有退缩!右手握着浸透了温热药水的布团,带着一种近乎豁出去的狠劲,对准伤口边缘一处翻卷最厉害、正在渗血的地方,稳稳地、用力地按了下去!同时,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近乎命令的强硬,在他耳边低吼:

“忍着!烂肉必须清掉!想活命就别动!”

布团带着温热的药水和苦涩的草渣,狠狠压在了翻卷的皮肉和渗血的创面上!

“呃啊——!”

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吕布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具残破的躯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向上弹起!散乱的黑发甩开,露出那张因剧痛而彻底扭曲、双目赤红、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一只骨节粗大、布满血污的手带着摧筋断骨的威势,本能地、闪电般抓向陈默的脖颈!带着同归于尽的狂怒!

陈默早有防备!在对方身体弹起的瞬间,他按在吕布肩膀的左手骤然发力,狠狠向下压去!同时身体猛地向后急仰!那只带着腥风抓来的铁掌,擦着他扬起的下颌呼啸而过!指尖带起的冰冷劲风刮得他皮肤生疼!

“按住他!”陈默嘶声狂吼,不知是在命令谁!他右手的布团没有丝毫停顿,死死压在伤口上,用力擦拭、挤压!温热的药水和脓血混合着被强行挤出的、丝丝缕缕的暗黄色腐败组织,顺着布团边缘流淌下来!剧痛让吕布的身体疯狂挣扎扭动,喉咙里的嘶吼变成了野兽般的咆哮和破碎的咒骂!

“杀……杀汝……狗贼……呃啊——!”

陈默不管不顾!他如同最冷酷的刽子手,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吕布的肩膀,右手握着布团,在狰狞的伤口上反复擦拭、按压!每一次动作都带出更多的污血和腐肉,也带来吕布更加疯狂的挣扎和嘶吼!汗水、血水、药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陈默的视线,浓烈的腥臭和苦涩味充斥着他的鼻腔!

这是一场与死神和剧痛搏斗的酷刑!对吕布是,对陈默同样是!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对方挣扎的力量掀翻!虎口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染红了布团和刀柄!但他死死咬着牙,眼中只剩下那不断被清理的伤口,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掉腐肉!活下去!两个人都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瓦罐里的药水快用光了。吕布背上那三道翻卷的伤口边缘,深绿色的草糊和污血腐肉被清理掉大半,露出了底下相对新鲜、但也发亮的暗红色皮肉,依旧在缓慢地渗着血,但至少,那触目惊心的腐败黑气似乎淡了一些。

而吕布的挣扎和嘶吼,也终于因为力竭和剧痛的反复冲击,而渐渐微弱下去。他再次重重地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哼。那双赤红的、充满狂暴杀意的眼睛,死死地、空洞地望着洞顶摇曳的火光阴影,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凶性,只剩下纯粹的、被剧痛碾碎的虚弱。

陈默也几乎虚脱。他松开压制吕布的手,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尘土里,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重锤砸过。右手握着那块沾满污血、脓液和草渣的破布,兀自颤抖不止。虎口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洞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草药和一种伤口被粗暴清理后的奇异气味。篝火的余烬发出最后的噼啪声,光线愈发黯淡。

死寂。只有两人粗重、滚烫、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喘息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陈默挣扎着想爬起来,去处理自己手上伤口和那堆污秽时。

一个沙哑、破碎、虚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缓缓响起:

“汝……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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